原文发表于《建筑学报》2018年第12期,有改动。
1 缘起
“建筑针灸”是DnA建筑事务所为其在松阳的系列乡建实践制定的设计逻辑,特点是将乡村结构理解为经络,建筑操作通过空间和功能的植入,激活乡村空间,振兴相关产业。该系列建筑得到了松阳县政府的大力支持,在选址、立项、推广、运营等事项上,建筑师均扮演了重要角色。本文是对其中已完工的七个项目的照明设计实践的阶段性总结,从照明实践的层面诠释“建筑针灸”理论。
笔者的乡村照明实践始于2014年。根据罗德胤制定的平田村保护规划,松阳县邀请许懋彦、王维仁、何崴、徐甜甜参与试点老屋的改造,通过示范项目激活平田旅游,笔者受邀与其中三位建筑师配合。照明设计的挑战在于城市经验如何移植于乡村,取决于乡建项目与乡村空间的关系,以及服务对象是村民还是游客。始于平田农耕馆的“建筑针灸”系列实践的特征,是向乡村空间开放且主要服务于村民,故应兼顾建筑照明与乡村暗夜之间的关系,以及与村民用光习惯之间的关系。通过与建筑师、县政府、村民的密切协作,“建筑针灸”系列成为了乡村照明设计方法的研究和实践载体。以发展为目标的乡村需要激活暗夜,以提升夜间活力为目的的照明设计,应以理解和尊重乡村夜晚环境为前提,包括:
1. 乡村中无碍视觉任务的“暗”具有积极意义;
2. 变亮容易变暗难,激活暗夜应节俭用光,从用光需求的源头控制照明能耗;
3. 乡村空间的夜晚辨识度和安全感取决于亮度相对关系,不应套用城市的照明标准、视觉经验和设计逻辑;
4. 乡村夜景观的内生逻辑是乡村夜生活,景观被照亮是因为服务于夜生活,应抑制对于建筑夜景的图像化经营。
2 弱光的营造——以“暗”为出发点的照明设计
在发展旅游、提振经济的背景下,暗的积极意义常被忽视。暗在西方多被认为是负面、消极的,论述其积极意义的文字多见于东亚,以《阴翳礼赞》最为著名,谷崎润一郎用平实的文笔探讨了暗所承载的东方文化基因。作为“最后的江南秘境”,“暗”也是松阳乡村夜晚的重要特征。照明设计作为从松阳乡建实践初期即介入的专业,一直坚持将“暗”作为出发点,通过与暗衔接的弱光,保持乡村空间的感官记忆。
对微弱亮度变化的感知,适用韦伯定律,即刚能察觉的光刺激变化同光刺激水平存在1:10的关系。如果以暗为背景,可以节约照明用电;同时,任何失控的高亮度都将摧毁对细腻的感知,并将乡村照明推入亮度竞赛的恶性循环。传统村落的内部空间复杂多变,宅院与路网因地制宜,暗环境中的行进、交流、赏月等行为也是乡村魅力的重要组成。暗保护着辨识细微亮度变化的人类基因,也调动着其他感官的敏锐度和记忆力,流水声、穿堂风、茶叶香等,也足以支撑起丰满而独特的夜空间体验。如果引入城市标准,将提高视觉辨识度作为设计目标,其他感官的记忆将随之衰退。弱光的营造,以保障安全为基础,在乡村的暗与建筑功能照明之间建立过渡,提升视觉舒适度。
2.1 为承载高视觉分辨任务的空间设置弱光过渡区
平田农耕馆和手工作坊是老屋修复和内部改造项目,位于四都乡海拔610米的平田村村口。为保持老村肌理和空间趣味,建筑师将相邻两栋老屋作为整体进行设计,顺着进村路线分为前后两排三层。作为公共文化区,展示平田村的农耕文化。位于二层的展厅和艺术家工坊,应保证50至100 lx的垂直照度。因此,将位于一层与村路连通的农耕展厅,在视觉上作为弱光过渡区,木楼板中嵌入14支5W筒灯照亮农具,农具表面照度低于20 lx,反射光形成低于5 lx的微弱环境光与乡村夜晚衔接。进入建筑内部并仰头上行的过程中,空间逐渐变亮,二层展厅作为空间序列的高潮,以暗藏灯带照亮屋面,由屋面反射光照亮木屋架和夯土墙。
2.2 将承载低视觉分辨任务的空间设置为弱光区
大木山茶室位于无电的大木山茶园中心,是茶园里第一个游客接待场所,构成沿水库周边一圈连贯的游览路线,既是公共交流空间,也是体验自然的茶文化空间。梧桐树、水面、阳光、茶田等自然元素,都成为茶室构建的场地条件。茶室之于茶园,并不是孤立的位置中心点,而是动线、景观、功能等的精神中心。强光将导致视觉上的孤立,无光环境中如手电和车灯般的相对强光将招来大量飞虫。建筑的墙体和屋面均为暗色混凝土,室内除吧台区以外,全部采用间接照明,以确保品茶空间以最暗的姿态呈现,并可以安全使用。外部具有景观性质的照明为玻璃幕墙上设置的1.2W小功率照树灯,其投光方向逆推可至室内最亮的茶桌下部,营造出一种由室内溢出光照亮水边梧桐树的假象,再由树冠反射光提供建筑周边区域的环境照明,并向远处逐渐融入全黑的茶园环境。内部庭院的种植施以照明,亮度差将茶客的视线向外引向茶园,向内引向庭院,延续日间的空间视觉逻辑,即室外景观元素主导视线的开合收放。
3 实用即美观——用基础视觉任务创造日常生活中的宏大叙事
如同乡村聚落不是由规划师和建筑师设计出来的一样,生产与生活的逻辑是乡村魅力与多样性的根本保证。照明设计应抑制面向乡村空间的景观表达欲望,关注空间内部的基础视觉任务本身。建筑照明源于戏剧照明,日常的生活场景可以通过视看与亮度关系的经营,获得宏大叙事和戏剧效果。
3.1 生产场景
红糖工坊是系列工坊作品中最先完工的,位于村庄与田地之间,以茶园和群山为背景。对于村民而言是红糖的加工作坊,传承了村庄内在的文化传统;对于游客而言是展示古老制糖工艺的博物馆,制糖过程亦作为实景演出,其表演性、展示性赋予了它舞台的性质。
光的任务是保障红糖生产的顺利进行,同时营造制糖者、参观者与乡村景物之间的开放式体验。制糖空间的主光均来自上部桁架,窄角射灯垂直向下照亮糖锅。暗天花背景与加工时的糖雾,通过丁达尔现象,将照明以光闸的形式物化下来。观者在暗处行走,一旦靠近便被照亮,变成实景演出的一部分。外围交通空间由双层透明幕墙进行再次划分,配有防眩格栅的LED灯带深藏于幕墙顶部,照亮由当地农民绘制的乡村题材线描,由空间绘画装置引出叠影空间的概念,灯光映亮玻璃附近的人,将乡村景观与加工场景叠和,傍晚时分与田野、远山的背景融合,也作为向黑暗过渡的弱光区。红糖加工为季节性生产活动,冬季24小时运作,人工照明也是生产效率的重要保证。
3.2 生活场景
连接两个村庄的石门大桥建于1974年,为无筋无肋混凝土双曲拱桥,廊桥边的午羊堰为千年古堰坝。结合沿岸绿道的游览路线,旧桥改造为步行廊桥,提供了松阴溪之上的远眺视点,也成为两个村庄村口的共享公共空间,如同过去的风雨桥。木装配结构的新桥为游客和村民提供通行、观景、休憩、市集空间,照明保障交往(人脸垂直照度)和通行(桥面水平照度)。
对于平日的通行模式,仅开启木梁上部的3000K暗藏照明,经木板反射后,柔和的暖色间接光弥漫于通行空间,适合静思、远眺和俯瞰午羊偃,桥身夜景成为一条横架松阴溪的暖色虚线。
对于周末的市集模式,嵌入装配式木柱缝隙之间的3000K灯带向内部照亮,提高通行村民和售卖货品的表面照度,营造一种灯火通明的市集意象。混凝土旧桥的桥身负责承重,在视觉层面保留时代记忆,照明展现力学形态之美,光色偏冷,呼应夜色中的水光、天光、月光等自然光色,表达其与山水背景之间的融合,仅在周末的市集模式开启。
4 火的隐喻——将传统用光意象植入空间概念
乡村中传统的火光照明方式延续至其后的油灯、白炽灯时代,决定了由灯火组织空间的夜间活动逻辑。照明设计对于传统火光意象的引入,也创造了有别于日间的空间使用方式。
4.1 火把的意象
石仓契约博物馆是外来者和村民聚集共享的场所,依山坡而建,位于村庄和梯田的交汇处,墙体采用当地石材砌筑方式,远望如同河岸或梯田的挡土墙,与环境融为一体。建筑南北两侧形成半围合的庭院,在北侧与村庄相连,由600厚浆砌毛石墙围合出一个小型广场,作为供村民灵活使用的室外开放场地,可以随意进出休憩纳凉。由火把围合开放场地的意象,依靠配有蜂窝防眩格栅的3W窄角地埋灯照亮石墙端头,其反射光隐喻点燃的火把,提供空间的垂直照明。建筑师根据照明设计构思,优化各墙端头的位置关系,照亮的墙面端头彼此形成视觉指引,保障夜间的交往和视看功能,照亮村民的生活场景,强化了观看石仓溪对岸村庄的景窗效果。开放场地在节庆时可以举办民俗表演和祭祀活动,室外北侧广场已经成为当地儿童表演民间“山边马灯”的固定场所。
4.2 火盆的意象
王景纪念馆落址于王氏祠堂对面的一块空地上,既用作文化展示,也是村里的公共文化活动和休闲场所。纪念馆面对王氏祠堂,以一层的体量沿长方形场地展开,夯土墙体与老祠堂等周边建筑形成对话。屋顶设开放平台,提供开阔的视野以及室外活动场地,平台位于村落高程意义上的峡谷地带,被周围的多层居民住宅环抱。天窗空间在内部为浮雕提供照明,在外部成为屋顶的装置艺术,用以组织活动。人工照明暗藏在天窗系统之内,经由17组纪念角内部的叙事性石刻浮雕引导内部空间,浮雕反射光由天窗向上溢到屋顶平台,为村民活动提供弱光照明,源自于火盆意象。经由现场实测,“火盆”亮度远低于民宅的窗口亮度,做到新建筑不扰民,提供一种心灵家园和抱团取暖的视觉隐喻。
5 人工光与天然光协同——延续日间视觉逻辑
在“建筑针灸”系列实践中,由上部进入的天然光始终作为空间构成与功能组织的核心角色。由光所创造的图像美介于物质性和非物质性之间,保护这种图像美的前提是保护图像结构。人工光应符合天然光与空间之间的基因逻辑,保持昼夜室内图像结构的稳定,并以保护朴素的暗环境体验为原则。从平田农耕馆的加建天窗开始,主要室内人工照明都与天窗系统整合在一起。
5.1 作为仰视景框的可见天窗。在平田农耕馆,连接两栋老屋的天窗,在提供照明的同时,也作为一层工坊仰视天空的景框。低功率的线形灯带安装于木肋的底部,表面亮度柔和且可调光,适用于多种空间用途和各时段对天空的仰望。
5.2 提供功能照明的可见天窗。在红糖工坊,带状天窗与制糖空间严格对位,主人工光为设置于天窗桁架结构下的密排窄角下照射灯。因为人工照明角度固定且更为聚焦,不像日间受太阳移动和侧窗进光的干扰,夜晚的糖雾更具表现力。
5.3 提供展品照明的隐藏天窗。在石仓契约博物馆和王景纪念馆,暗藏式的天光照亮展柜、展墙、浮雕,参观者在暗处行走,被天光照亮的载体组织空间流线。人工照明均藏于天窗系统之内,与天空光的方向、构图保持一致,通过位置和角度设定,实现更为精确的照射范围。
5.4 提供间接照明灯位的高侧窗。在黄圩驿站,侧窗被分为观景的主侧窗和采光的高侧窗。环境照明由藏于高侧窗底部的上射灯提供。充盈于空间中的间接光提供基本的视觉保障,没有在水平视线方向上形成强烈的亮暗对比,保证室内向外观景不受影响。由室内溢出的上射光照亮穿插于建筑内外两侧的松树,延续了景观照明来自室内功能照明的设计意向。
6 从建筑针灸到光的针灸
关于“人工照明的建筑学意义”之探讨,一直受制于照明设计的戏剧照明基因和照明研究的视觉功效视角:职业照明设计起源于舞台/戏剧照明,可追溯到文艺复兴时期,其照明设计的目标是将三维舞台空间中的场景和演员呈现给观众。舞台/戏剧照明设计师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仔细分析剧本,但并不参与剧本的创作;建筑照明研究一直关注的是光与基础视觉任务的关系,缺乏将光与空间/行为建立联系的研究,研究目标与设计目标之间长久形成的裂痕,也阻碍了照明研究对于建筑实践产生影响。
与建筑师的合作是推动照明设计发展的主要动力。建筑照明设计于1950年代萌芽于美国,并随着现代主义大师的作品而渐为人知,逐渐形成了区别于舞台照明的设计方法。例如,理查德·凯利强调视觉情绪的规划应基于空间功能,避免使用彩色光和强烈的光影对比,其对于现代建筑最持久的贡献在于隐藏光源,并精心规划各表面的亮度关系。照明设计师一直从建筑师那里获取营养,如配合密斯·凡·德·罗、路易·康、菲利普·约翰逊的理查德·凯利,配合矶崎新、伊东丰雄的面出薰。
松阳实践提供了一个探讨照明设计与建筑设计契合度的机会。照明设计不仅是关于建筑如何被呈现,更是关于视觉意象、空间组织、建构逻辑等原始建筑构思。通过改进工作方法,将关于光的构思作用于建筑设计各阶段,将以光为出发点的建筑设计概念作为照明设计概念,建立符合建筑师特点的个性化设计策略,提升人工光的建筑学价值。在建筑针灸理论上达成共识的建筑师、管理者、村民共同参与了照明设计的全过程,四方的共识既体现在后续示范项目上的高度默契,也体现在平田村、王村等地示范项目周边的乡村自主设计项目中。融入“建筑针灸”逻辑之后,照明设计也实现了光的针灸,谨慎激活了乡村暗夜。
版权声明:本文由作者张昕授权发布,欢迎转发,禁止以有方编辑版本转载。
投稿邮箱:meida@archiposition.com
上一篇:佛罗伦萨启示录
下一篇:人间佛国:尼泊尔的城市与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