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生活着的人们是追求快乐的。
《尼各马可伦理学》第十卷中,亚里士多德谈论快乐的问题。他论证快乐并非是运动性的生成(Kinesis),而是一种实现活动(Energeia)。他区分出两种快乐:偶性快乐发生于自然品质的回复或完善的可感过程之中,而本质快乐发生于健全的自然品质的无碍使用之中。
正如饱腹之乐取决于健康的消化系统,偶性快乐以本质快乐作为基础。学习着、从无知到有知的人享有偶性的快乐。而只有运用知识进行实现活动的人,才能真正获得本质的快乐。
如果一个活动具有目的,朝向某个目的,就意味着它不是自身完善的。它只有通过弥补自己贫乏的这一过程来获得相对的、偶性的快乐。这意味着处在时间之中,由一个时刻到另一个时刻,由一个状态到另一个状态的“运动”,只有在由无数个片段拼接而成的整体中实现目的,才能达到完善。[1]
生命若是囿于这种逐步增长却并不完善的运动,终将要发现什么?向目的进发,快乐来得就像是妥协,来自于痛饮雨水的干渴的喉咙,来自于追赶智慧的愚蠢的头脑。生命是快乐的,正因为生命是贫乏的。想到这点,快乐的光芒一下子黯淡下去。
而真正本质的快乐,作为快乐的形式,在任何时候都是自足完善的。区别于运动,快乐的目的在自身之中。快乐不要求在它之外寻找什么,如同河流里是流动的水,实现着水的奔涌,它活动的原因只循本性别无其他。[2]
这意味着,快乐在一切时间之外。[3]
然而,当生活在时间之中的人试图迈出时间,快乐成了被追求的目的,便又使他掉回时间之中。如同加缪笔下无数次推动巨石、在永无目的的刑罚中超越自身命运获得幸福的西西弗斯,人们在时间上劳作,为时间赋予方向和秩序,企图通过时间而走向时间之外。即使他企图超越时间的事业遭受失败,我们仍然能在他挣扎的姿态里,体会那种最真切的快乐所在。
从卡洛·斯卡帕的建筑开始讲起。
二、关于时间的暗示
在布里昂家族墓地中,斯卡帕设计的水面上的沉思亭有着著名的、由两个圆环交接而成的观景孔:
从观景孔看出去的完整景致:
这是借景手法的经典案例。通常认为,此设计的巧妙之处在于以远处的教堂作为远景,将其借临到夫妇二人相对的、互相鞠躬敬爱的合葬墓上,作为宗教的担保和庇护,给人以对死亡的宽慰。从情感上来讲,是个相当温柔的做法。
然而,借景的动机依然不甚明朗。情感永远是变动不拘的,强烈的爱可以迅速转化为强烈的恨。倘若没有追求坚固、永恒、真实的道理作为支撑,情感的美好就不可能实现。
一个摆在眼前的问题是,漂浮在水面上的十字分明离观看者更近。安排这一构件在如此明显的位置上,究竟出于怎样的目的?这是必须追问的。
斯卡帕的建筑永远是一个谜题。如果没有线索,谜题就不成之为谜题。十字放在近处,是触手可及的提示。它指引观者要看向何处——通过引导,使观者发现设计的理由。
在教堂一侧的围墙上,斯卡帕留出了一道狭窄的缝隙。家族墓地的围墙将外部环境完全隔绝在外,而偏偏在这里,出现了一道连通外界的缝隙。
如果墙的目的仅仅在于隔绝外界,那么这个地方就如同水坝上的裂痕,是不会被允许存在的。墙从来不只是为了隔绝而建立,它的隔绝是为了保护,而将人向外看的愿望引导到正确的位置上。
从缝隙看出去。
这道缝隙明白无误地告诉了我们该看向何处。缝隙下方所刻出的凹槽是与池水中的构件相同的十字形。它隐藏在此处,等待着在人们发现的喜悦中,揭示最后的谜底。
两个十字相连形成轴线。线所建立起的是方向:时间的方向,人们生活的基本方向。
教堂——十字——安葬的夫妻——十字——象征复活的耶稣鱼观景孔。
三、时间中的生活结构
在基督教的宗教文化体系中,基督徒永远生活于受洗与死亡之间,生活于耶稣第一次降临的救赎和第二次降临的复活之间。无论是存在于过去的救赎,还是承诺于未来的复活,都是人无法抵达的,这是基督教时间结构的张力所在。这使得人们始终醒着,始终与生活的试探相斗争。[7] 在这种时间感中,每一个现在被充分实体化,仿佛被拉紧的橡皮筋,营造出生活的巨大张力。过去和未来作为两个端点都存在着,在这种焦灼的煎熬中,人获得生活的力量。[8]
因为这样的原因,夫妇二人的墓被安放在象征过去救赎的教堂,和象征未来复活的耶稣鱼之间。斯卡帕以这种方式安排夫妇的死亡,而我们认为这是一个好的设计。它向我们揭示出我们生活的样貌,让我们审视自己的生活。
自然中的时间是超越生死的,作为有朽者,我们的生活时间则是心灵的延展。心灵通过记忆和期待,将过去和未来收束于现在之中,再延展成为时间之流。经由整个生活史和世界历史的过程,观者终于意识到自己所站的位置——复活而获得幸福的位置。这是建筑师对于来到此地生者的祝福。
然而,人们依然面临着时间的巨大问题。
两个无法抵达的端点,将人的生活牢牢规定在时间之中。那在两个端点之外、时间之外的真正快乐,是人无法企及的。超越时间的本质快乐被安排在救赎之前,复活之后;而在人的生活中,只能实现偶性的快乐——活着就代表着贫乏,不管生命是怎样度过,都因没有触及过真正的快乐而充满遗憾。
而人不愿意这样生活。
四、反叛时间
再来看斯卡帕的另一处设计。
维罗纳古堡艺术博物馆由斯卡帕担任了整体的修复设计工程。同时,他也负责博物馆内的布展工作。一件工作之所以有价值,是因为人们有充足的理由来完成它。通过对古老物件的摆放,斯卡帕表达着某种观念,某种态度。
展览的开头,斯卡帕就点出了表意主题:
人类与宗教符号。在受难的圣像面前,人是弱小而卑微的。他必要以谦卑的态度去面对神,要避免肉身的情欲,眼目的欲求,今生的骄傲,这是生活中魔鬼对人的强烈引诱。人要克服自己的骄傲,克服自己想要被人爱和怕的愿望。这是人背离上帝的主要原因。[9] 神因而残破,悲伤。
在宗教符号化的震慑之外,斯卡帕另安排了一尊注视着人们的神像,这是怎样的一尊像呢?
它如此悲哀温和,却不被人注意。
表面上看来,这尊神像如同一切神明那样,为人们的生活指引方向。可直到接近,人才看到为快乐而必须付出的代价。
人终于无法再承受永远不能真正活着的生活,开始拒绝时间的虚假。时间之外更美好的东西促使他想要看出去,使他摧毁历史,摧毁一切有指向的时间。
五、新的秩序
在大公雕像的看台位置,斯卡帕再次展现出对细节的控制。
这个看台的拐角做法,有典型的斯卡帕密叠式的细部风格。风格可以被使用在任何地方;为什么使用,在何处使用,则是由设计者的意图所决定的。
斯卡帕把他的善意和引导隐藏在这一细节中。看似装饰性的做法,实际上却是精巧的,对于身体动作的迎合。
首先,在走下楼梯之后,人们在片刻失去方向的不安中,需要找到一个安放自身的位置。第一级的混凝土台,就是在为手臂提供倚靠而安顿身体。
身体先是停留于此,随着水泥台的方向而转向,看到设计者所安排的景象。
为使观看者能有足够的时间欣赏这一景象,在转过身后的墙面上设有一小块圆石,用来支撑观看者的后背,固定姿势以提供前进的方向。
经过足够的时间,当观看者终于认清了所看到的是何物,终于从观看中得到一个方向。在他决定动身的时刻,第二级水泥台开始发挥作用。靠在第一级水泥台上的手臂向前伸去,抬高,手掌抓住第二级的台沿而形成借力。身体像一只离岸的船,以桨一点岸,向前航行而去。
借助谜题和隐喻,斯卡帕对身体进行限定,以这种方式实现一个方向,实现对人们生活的指引。斯卡帕将这个过程做得隐秘而不易察觉,隐藏对人的引导而让人以为那是自己选择的方向。人在其中隐约觉察出某种异样,由于不能辨认,也就接受下来并认为是很好的安排。
人其实知道,被安排的自己仍不自由,唯独这一点他无法欺骗自己。
生活世界作为对人的试探,充斥着诸般伪装成自由的方向,使人们深陷于执着和追求中,将自身隔绝于快乐之外。但快乐不会被遗忘,如果我们放弃了对快乐的愿望,生活会毫无例外地沉沦下去。
而我们需要闪耀着的生活,时间之外的生活,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生活。
我们要到时间之外去寻找快乐。倘若紧绷的时间之弦能够有所松动,让我们忘记遗憾和期待,去到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地方,这样的生活是值得一过的。
注:
除题注中注明引用和出处的图片外,本文中其余图片均为笔者自摄。
[1] 《尼各马可伦理学》 1174a19-23,“所有运动都在时间之中,并且朝向某个目的,例如建造房子,唯有当它制作出它所追求的东西时它才是完善的,也就是说,只有在全部时间中或者在最后一刻它才是完善的。而在任何部分及其相应的时间中,运动都是不完善的,它的部分与整体、各部分之间在形式上是不同的”。
[2] 《尼各马可伦理学》 1174b5-9,“快乐的形式在任何时候都是完善的,因此快乐和运动显然是不同的。快乐是某种整体和完善的事物,这一点也能够从以下事实看出:如果不在时间之中,运动就是不可能的,但是快乐却可能,因为它在此刻就是一个整体”。
[3] 参照陈斯一《伦理学导论》课程讲稿
[4] 网址:http://www.mt-bbs.com/thread-4899-1-1.html
[5] 网址:https://home.focus.cn/bj/channel/d28f29e787d7141081ee31eb62a0a61c.html
[6] 图源:Carlo Scarpa-The complete works, 第62页
[7]《帖撒罗尼迦前书》 5:1-6,“所以,我们不要睡觉,像别人一样,总要警醒遵守”。
[8] 参照陈斯一《伦理学导论》课程讲稿
[9] 奥古斯丁,《忏悔录》10.36.59
版权声明:本文由作者授权有方发布,禁止以有方编辑版本转载。
投稿邮箱:media@archiposition.com
上一篇:浴火重生:西斯廷码头改造 / dRMM建筑师事务所
下一篇:地形学故事:庭瑞小镇斗山驿文化会客厅 / UAO瑞拓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