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从古希腊文化开始追溯建构之根时,法国诗人保罗·瓦莱里(Paul Valéry, 1871-1945)在创造者中分出两类人,一类致力于继承传统和创造等级秩序,另一类则渴望在未知的世界中奋力拼搏;并且,诗人还暗示了立足于文化建构的“创世者”相对于立足于自然建构的“工匠”的更高姿态。这大抵也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精英艺术家们“救世者”情结的写照。在紧接着的欧洲启蒙运动中,德国理想主义的形而上美学又将美的感性与理性认知一分为二,建筑形而上的精神境界与形而下的使用功能也被当成了对立面。在这先后两种二元思想的影响下,很多欧美建筑师们深信,“建筑美”应该是纪念崇高古典精神的化身,也必有永恒不变的理性标准与形式可以遵循。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欧洲大陆的南端,介于欧、亚、非地理与文化交汇点的伊比利亚半岛的建造史,却很少受到这些思维条框与法则的限制。千百年来,这片土地同时沐浴着来自大西洋和地中海充沛的风雨与炽烈的日光,凯尔特人、罗马人、西哥特人、摩尔人……来了,建起一个王朝;去了,留下一座累积了东西方美学与先进建造技术基因、多姿多彩的城邦,而从未沦为被后人凭吊的废墟。世间如西班牙人这般幸运地成为多元文化继承者的际遇,并不多见。
正如徜徉于巴塞罗那哥特老城时,我们在不经意间触碰到的可能是一段具有近两千年历史的罗马城墙,而它又是正在使用中的住宅、商店或者办公室的一道山墙。我们亦可清晰地分辨出中世纪街道的肌理,近距离地端详宅邸和教堂中融合了阿拉伯和天主教建筑特征的穆德哈尔风格(Mudéjar style)的建筑细部,又或者在波盖利亚市场大工业时代精美的铸铁结构屋顶下挑选琳琅满目的地中海食材,品尝或经典或创意的tapas。
也正因为生活在如此包罗万象、生机盎然的建筑场景中的直接体验,一种追求朴素无名、包容异质的中世纪建造观自然而然地渗透在西班牙现当代建筑师的思维中。虽然貌似缺少作为“创世者”或者“救世者”的雄心,他们却总能从各种观点、形式不同的,甚至相左的现代艺术与建筑运动中汲取养分,并转化为独特的建构能力,从而在本土实践中创造出了大量充满自由诗般激情与异趣的,新与旧交织共存、自然与人工相映成趣的城市景观。
这其中,对西班牙建筑师的影响尤为深刻的是工艺与手工艺运动(Arts and Crafts Movement)对建筑社会意义和机械化大生产方式的反思;德国新客观功能主义(New Objectivity)对新建筑(Neues Bauen)——即高性价比健康居所——的解释,以及结构理性主义理论与实践对统一建筑本体与再现性的建构方式的探索。而在建筑的美学倾向上,加泰罗尼亚本土建筑师安东尼奥·高迪和德国建筑师密斯的作品,可谓是西班牙现、当代建筑师的“灯塔”。
作为立体派、超现实主义这些世界先锋艺术的发源地之一,西班牙、特别是在加泰罗尼亚地区,始终不乏殚精竭虑地追求地域性手工艺精神和异质先锋性的建筑表达方式的建筑师。高迪自然是其中最为神奇的一位;不过,即便人们普遍因其圣家堂、桂尔公园、巴特罗公寓、米拉公寓等一系列作品惊世骇俗的形式而称之为“天才建筑师”,我们仍然可以从他的作品中发现清晰的理性建构脉络,特别是对新型结构系统的研究与试验,以及抽象模拟自然界形态的方式。对于建筑精神的再现、光线、色彩、曲线、空间、镶嵌玻璃、彩拼陶瓷片、陶土砖砌拱等传统的建材与工艺……各种元素的综合构成了含有多重隐喻的谜团。
沿着这一复杂而奇妙的建构方向,如何塞·高戴尔克,里卡多·波菲,奥里奥尔·博伊加斯,卡洛斯·费拉特,约瑟夫·伊纳斯,圣地亚哥·卡拉特拉瓦,恩里克·米拉莱斯等深受高迪精神启迪的后生代加泰建筑师,亦有可雅俗共赏、令人惊艳的建筑作品问世。
密斯的“自由平面”与“流动空间”概念极受西班牙当代建筑师的推崇。这从重建巴塞罗那德国馆(1983—1986)和设立密斯欧洲当代建筑奖(1987)的举动中便一目了然。密斯的抽象构成法则比起那些匪夷所思的先锋艺术表现方式更容易掌握,但是也因此极易陷入标准化、国际风建筑的境地。此外,密斯所追求的“少就是多”的非物质化效果恰恰必须建立在极苛刻的物质基础上,这既包括材料本身的贵族气质,也包括必须有高超技工和精密机械同时作用才能达到的加工和施工质量。这意味着建立在至上主义艺术观之上,密斯所指的中性和客观的现代化机械生产实际上极难推广,并且只能服务于社会金字塔的顶端。
所幸的是,西班牙建筑师凭借自身丰富多样的美学经验和重视结构理性的传统,不仅消除了隐蔽在密斯作品中的抽象美学与建构理性之间的冲突,也避免了至上主义的偏执与不切实际。同时,密斯对于“建造艺术”(Art of building)的重视被引向高性价比工业化预制材料与装配式建构技术的研究与实践。更可贵的是,细部构造的精确与诗意在这一更具普遍建设性的发展过程中亦得到了升华。其中,扎根在加泰小镇奥洛特的RCR建筑事务所的作品,可以说是继承密斯衣钵的佼佼者。
相形之下,如美国建筑师路易斯·康,意大利建筑师卡洛·斯卡帕般追求传统建构的比例、秩序、材料、细部构造、强调建筑永恒纪念性的西班牙建筑师并不多,拉斐尔·莫内欧(Rafael Moneo, 1937-)算是其中成就最高的一位。如勒·柯布西耶般多变的风格与建构体系或可在一些西班牙现代建筑实践中找到痕迹,但远非如密斯的建筑般被当作清晰的模板。西班牙建筑界与同样精于地域性实践的葡萄牙建筑师阿尔瓦罗·西扎,以及阿尔瓦·阿尔托、约翰·伍重等北欧建筑师亦师亦友的关系,既在西班牙留下了他们的印记,也在他们的本土实践中嵌入了西班牙的影子。
在谈及统一西班牙建筑师理性与感性思考的根本力量时,我们必须重新关注地中海的自然与人文。这些先于建筑存在的因素在检验西班牙建筑本体建构的合理性、必然性的同时,也赋予了它们无比丰富而具体的可再现的素材与意义。尽管从现象学的角度上看,摩天楼在西班牙以及大部分欧洲国家可有可无的存在状态,对于避免一场千篇一律国际风的建造灾难不无益处;但更有启示意义的是,始终庇护西班牙建筑原创性的神明,恰恰是尊重地域自然与文化环境的传统。
至于“情怀”这个有人趋之若鹜、有人避之不及的话题,在西班牙建筑之旅中顺便提及应该不算画蛇添足。这是因为,世俗主义与一神论、科学与精神、理性与热情、个人与共同体——所有这些德国哲学家黑格尔曾为我们揭示的人类意识的冲突现象在西班牙都是尤其真切而激烈的存在;而在这样一个戏剧化的现实场景中,尽管建筑师为委托人服务的角色并无二致,却也让我们不无希望地看到了建筑师化解社会矛盾与冲突的作用与潜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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