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节节选自《建筑学报》2018年5月总第596期,原文标题为“静谧·光影·色彩——巴拉甘作品研讨”。转载已获授权,有所删减。
座谈主持
黄居正,《建筑学报》杂志社执行主编
座谈嘉宾
李兴钢,中国建筑设计研究院总建筑师
华黎,TAO迹·建筑事务所主持建筑师
葛明,东南大学建筑学院教授
金秋野,北京建筑大学建筑学院教授
黄居正:在现代建筑史上,无论哪个大师,柯布也好,密斯也好,从早期到后期似乎总是会或隐或显地看到某种一以贯之的东西,或者类似于个人标签之类的东西。在巴拉甘的身上,是否同样存在着一条比较明确的脉络?
华黎:巴拉甘自己说的这句话特别好:“Do not look at what I do , see what I saw(看我所见)。” 我觉得这句话和他说的另外一句话是相通的,他说:“看见的艺术,就是不被理性所压倒。
通过我的研究和体会,我觉得他自己的表达是比较重要的。首先,他自己曾说,他的建筑是“自传体式的”。就是他所有的作品不应该被我们贴上任何流派、主义或者理论的标签。因为在他的整个职业生涯中,我觉得他是在力图挣脱各种说辞的绑架,而更多回到一个体验性和直觉性的设计。另一句他所说的话是,“我是通过直觉来做设计的”,这是他的原话,而我也认为确实是这样的。巴拉甘读的是水利工程,并不是建筑科班教育出身。所以我觉得他对建筑的理解和他做建筑的能力一部分是与生俱来,另一部分是来自于他的人生经历,尤其是旅行。我自己的理解是,旅行当中对他比较重要的是第一次去欧洲,尤其是以阿尔罕布拉宫为代表的地中海沿岸的建筑传统。这个经历对他3个时期的作品都是有影响的。
李兴钢:谈到巴拉甘作品前后一以贯之的一致性,我有这样一种强烈的感受:一方面是具体的设计方法、手法,有很多层次都是始终延伸的,从第一个时期最早的作品一直延续到第三时期最后一个作品。经过第二时期现代主义建筑的洗礼之后,他的建筑风格变得更为现代,更加抽象化,但内在的手法是基本一致的。更多的一致性反馈在他作品的这种直觉性上,就是他的气质在作品中的反映。他的作品总是有一种气质、一种氛围,这是巴拉甘设计时非常强调的,也是能让人感受到的。比如说第一时期的克里斯托住宅和第三时期的自宅、马厩别墅,这种氛围其实一脉相通。这种对气质和氛围的强调,我想跟他的个人经历、童年生活,他身体内流淌的血液和内在的性格,包括他身上的宗教性是有关系的。他这些个人化的特质决定了作品当中一以贯之的、不论是第一时期还是第三时期的这些相互贯通的东西。
华黎:如果只用一个词来形容巴拉甘始终贯穿的背后的东西,可以用“静谧”这个词。这是一个关键词,可以解释他所有的追求以及他所用的方法。其实巴拉甘自己也描述了,他说过一句话非常极端:“任何没有表达静谧的建筑都是错的”(Architecture without serenity is a mistake)。很少有建筑师会这么极端地说这种话。他以此为由抨击了现代主义建筑大面积运用玻璃。这是很直白的关系,因为透明的大面积玻璃确实没有大面积的墙所形成的静谧感,所以墙在手法里面或者在方法上成为他的建筑手段里很重要的元素。
1951年他在加州做过一个演讲,题目叫做“隐秘的花园”。静谧是他的特征,在他的建筑里有两个元素,一个是墙,还有一个是花园。花园也是他特别强调的,他说过:“花园即宇宙”(Garden is a universe)。他在演讲中是这么说的:“广播、电视把新闻带进卧室,现代人生活在公共当中,如同一个开放的花园,它缺乏私密花园的魅力,开放的花园无益于身体和精神的放松,我们会疾驰而过但不会停留驻足,每天里有哪一刻,现代人能沉思并且允许想象力做精神上的游弋,在这样的生活中,可能获得我们需要的宁静么?”
我当时在读这句话时很有感触,这句话同样适用于我们现在。当你在生活中被过多外在的信息所包裹,的确就像生活在高速公路旁边,有过多的喧嚣。那么巴拉甘可能就是在追求建筑怎样能够创造一种静谧,他所有的努力可以说都是围绕这个来展开的,这是我的一个理解。
李兴钢:有一个算是特别的惊喜,就是对自宅的宗教性的认识,是我们在做前期分析时没有分析到的——因为这无法靠分析得到,只有去现场。而且我们的第二次行程加入了华黎推荐的阿克托潘(Actopan)修道院,在修道院参观时我强烈地联想到了巴拉甘自宅。修道院的空间几乎与自宅的空间是一一对应的,比如主教堂空间可能就相当于自宅里面的主卧室,修士的房间就相当于巴拉甘自己的卧室,修道院的大花园就相当于自宅前面的花园。而在自宅中巴拉甘又修建了一个他理想中的“天堂”,他的屋顶平台很具有象征性,通过一个楼梯慢慢上升进入了屋顶天台——“天堂”,完全是自我修炼的一个空间。甚至书房里一个向上走的楼梯,在修道院里也有一个类似的通向神秘之处的楼梯,其实是厨房通往储藏间的,但这个楼梯做得特别神性。就是这些东西使得自宅具有了如此强烈的精神性和宗教性,尤其是作为一个完全私密的日常生活空间的精神性,这种感知和发现使我有一种惊叹之感。
华黎:最打动我的是两个住宅,一个是他的自宅,还有一个是吉拉迪住宅。自宅比较打动我的是他空间里的叙事,就是空间的节奏变化确实非常丰富。这是我做功课最多的一个,去之前把平面也研究了一下,因为看平面感觉挺平淡无奇的,就是一堆房间,通过一个过厅把楼梯引导上去,好像感觉不出来有多神奇,实地感受还是非常有意思。这里面的空间叙事体现出早期旅行、早期作品对他的影响。举个例子,他自己说过阿尔罕布拉宫里面的空间序列对他有影响的是:你先经过一个很狭窄、很压抑的通道进去,经过很多转折以后豁然开朗,进入到一个很开放的庭院里面。这种叙述给他留下很深的记忆,在他自宅里也是这么做的:一进去一个很狭小的玄关,上几步台阶进入到一个过厅,过厅是一个枢纽进入到各个房间:餐厅、工作室,然后这边上楼梯到二层的卧室,那边是厨房,侧边有侧高窗的光线进来挺动人的,其实就是一个很简单的房间,再进入到工作室,一个转折看到一个花园,确实是一个很丰富的空间依次展开。
吉拉迪住宅比较打动我的是它的色彩。看平面,其实前面的空间并不复杂,从街道的入口进来是一个楼梯的通高空间,这儿有一个门,最有意思的是后面的空间。这个门参观的时候最开始是关着的,他们也很会渲染气氛,说大家准备好了么,再把这个门打开,你就看到长长的甬道里侧面竖条的窗户用的是黄色玻璃,门是白的,一打开里面是非常黄的一个空间。那不是墙的黄色,而是玻璃是黄色,通过光把黄色带到这个空间里,很有宗教性。因为纯黄色的空间在日常是很难看到的。尽端又有一个门,也是关着的,门一打开看到里面的游泳池墙是蓝色的,非常有戏剧性。一开始一扇门,再一扇门,黄色是前景,远景是一个蓝色的空间,再进去,水池里有一面红色的墙——三原色都有了。那个空间色彩给你的冲击力特别强。所以他在做那个工作的时候,你可以说他不仅仅是个建筑师,还是一个艺术家,他是做了一个色彩装置。而且据业主说,色彩是等房子盖起来以后,在现场做了很多实验,刷一个看一下,等于说是拿真房子做模型做样板,不合适再换一个,也是做了很多实验才达到了最后的结果。吉拉迪住宅整体就像是一个色彩的艺术装置,带给人的冲击力确实非常强,可能不是我们传统意义上的只是空间或者只是结构,色彩的力量被凸显。所以这是两个印象非常深的作品。一定要在现场去感受,因为照片是不能替代的,不能表达这个东西。
黄居正:谈到色彩,我知道巴拉甘的作品里面的色彩,是他非常重要的一个特征。西扎在看巴拉甘的作品后说,给他留下最深印象的是金色,也就是刚才的黄色,你们两个看完之后觉得哪种颜色令你们印象最深刻?
李兴钢:金色出现在嘉布遣会教堂和自宅。在嘉布遣会教堂里我印象中出现了两处,一处是在主礼拜堂的圣坛,还有一处是入口的地方有一片金色,其实是阳光透过大片黄色的木格窗把空间映成一片金黄。自宅里是前面华黎说到的带楼梯的过厅,有个侧高窗照亮楼梯上方,就在侧高窗侧面也就是迎着楼梯的墙壁上有一块全金色的无框画作,这是他的好朋友马塞尔斯·戈里兹(Mathias Goeritz)的作品,一个德裔墨西哥艺术家。
我觉得金色在我来讲应该是印象最为深刻。因为通常大家都喜欢用粉红色作为巴拉甘的代表色,但其实金色在巴拉甘的房子里感受最强烈,而且是带有宗教性的。
巴拉甘是一个有内在气质又有直觉性的建筑师。但他也有一个特点就是受艺术家的影响很大,或者说艺术家是他自己的一种延伸,或者功利点来讲,他在利用这些艺术家,来给他的作品进行一种发展或者提升。比如早期的建筑是受插画家影响,比如费迪南德·贝克,所以就比较具象,童话感比较强烈一些。而后期跟他合作和受其影响的艺术家都是当代艺术家,除了画家还有摄影师、雕塑家等,比如那个场地里有大量火山岩的佩吉格尔居住区,也就是他在普利兹克奖获奖辞里做了很多描述的居住区,他的创作方法是先让摄影师和画家到场地里拍照和画画,从他们眼里看到最动人的画面,然后他对着这些画面,自己来设计场景,再用建筑来实现这些场景。所以他不仅是简单地利用艺术家的作品作装饰,或者是停留在一种简单受影响的层面,而是建筑师和艺术家之间相互的渗透和延伸。
华黎:如果原型是建筑学的一个概念,或者说一种方法、一种认识的角度的话,我觉得巴拉甘的原型就是房间或者墙。墙在他的设计里面是非常重要的元素,墙可能胜过其他的比如说柱子、屋顶这些东西。这个跟他追求的静谧是有关系的,刚刚也提到他的空间组织都是一个一个的房间组织在一起的,从表现上确实跟路斯的体积规划(raumplan)有一些相似的地方,尤其是不同空间有不同高度,最后结合成一个非常紧凑的整体。
葛明:巴拉甘在当代建筑学的讨论中间,很大的一个命题就是可学不可学,我想这是一个需要不断去琢磨的事情。巴拉甘对生活形式和自然形式有一种特殊的抽象能力,这就牵涉到刚才主持人讲的“房间群”。简单地说,很多民族对房间都有基本的认识,空间是以房间为单位的,能对人产生共同作用的周围几个房间可称为“房间群”。房间群有时是自然构成的,也有时是有意控制而成的。在我看来巴拉甘的房间群是两者兼有,而且对有阴影感的房间群这一点抓得比较好。为出现有阴影感的房间群,他的玻璃窗就形成了非常特别的东西,除了与自然接触,还是对阴影的表现。因此,巴拉甘的房间群是带有特征的房间群。此外,他的房间群大多依靠单片墙构成,这也是他对房间群的一种突破。最后我愿意再次指出他的不少玻璃窗让人难忘,似乎又有玻璃又没有玻璃。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在生活形式和自然形式中找到了中介,找到了一种让自然被粘滞了的效果,这是让我感觉到他天才的地方。所以巴拉甘可以称之为:房子中间暗藏了温室,而且是带有阴影的温室的伟大建筑师。这是巴拉甘了不起的地方,是对当代建筑学的有力推动。
黄居正:1965年还是1966年,路易·康设计萨尔克生物研究所的时候请巴拉甘去,请他作为一个景观设计师提些建议。我们一般也把巴拉甘看成一个景观设计师。那么景观这个词在巴拉甘这里究竟意味着什么?根据你们现在的体验,它跟建筑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华黎:我觉得用萨尔克生物研究所的例子能说明其实建筑和景观是一回事,是没有必要分割开的,最终的目的都是要创造一个动人的场景。康的设计(种上树)其实不如巴拉甘的想法。巴拉甘的想法是一棵树都没有,就一个平台,一个facade to sky(朝向天空的立面),一个对着天的很诗意的表现(图7)。你说它是景观还是建筑呢?其实我觉得它也是建筑的一部分。这对康的作品是一个很重要的贡献,应该署上两个人的名字。
李兴钢:至少对巴拉甘来讲,景观和建筑只是两个名字而已,他只是要创造一个空间,营造一个氛围,让人能够感受到。或者说他是在用做建筑的手法做景观,用做景观的方式来做建筑。
金秋野:我觉得地域主义这个词预设了一个中心,有中心才会有边缘的概念。中心就是欧美,然后离得远一点的建筑师,形式上带有一些个人特征,就冠以地域主义的称谓。但是看了一圈之后,我的感觉是像巴瓦、阿尔托都是给当地布道的建筑师,等于说他们是把现代建筑做到那儿去了。就是因为他不在中心,又没有那么多竞争的愿望,在一个相对来讲比较安静的环境里慢慢做自己的事,可以把现代主义当成若干种建造的可能性之一,把它当成一个好东西拿过来用,当然它本身也是很好的东西。这样,现代的、乡土的、民间的、外来的,各种各样的形式,跟他的梦境进行组合。所以他做得比较轻松。这是我觉得巴拉甘与巴瓦比较相似的地方。
巴拉甘给我的印象其实是相当直觉的建筑师,相当身体的。但是他的身体主要指眼睛,不像巴瓦对身体的各个部分,包括闭着眼睛能感觉到的一系列的东西的呈现。巴拉甘是视觉的呈现,那片墙是蓝的,这片是绿的。这大概跟北非有关,那里跟墨西哥一样,都有伊斯兰文化的影响在。巴拉甘第一次旅行是25岁,第二次是30多岁,第三次是40多岁。他在40多岁去欧洲旅行的时候柯布已经60岁了,他完全能够看到柯布在这个时代做的所有的事情。柯布从北非回来就变得特别奔放和肉感。他早期的颜色是非常抽象的灰的调子,后来就变成肉感颜色了。巴拉甘后来的建筑表面全是凸凹的灰泥,也是和朗香教堂、拉图雷特修道院都非常接近的一种做法,变得粗旷、奔放、自由。我想象他在很大程度上是与柯布走的路有关。所以北非确实是非常刺激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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