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来源:知乎专栏 避风坞
这不是一篇严肃的建筑史论文,只是我受人约稿,恰巧话题是我极喜爱的一个建筑流派,便以此写一长文,可当做一篇面向大众的建筑科普文来看。或许有不严谨处,如有发现欢迎指出。
一年前,当大家组队观看《夏洛特烦恼》和《港囧》、为中国篮球队重返亚洲冠军欢呼的时候,也许没有人注意到在千里之外的大洋彼岸,加州的一个叫Cupertino的小地方,一个惊人的庞大圆形建筑物正在悄然动土——苹果公司恢弘的新总部大楼已经完成设计,进入了打地基的阶段。
而当它建好时,它将变成这样:
一个完美的圆。
可以看出乔布斯著名的极简主义审美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这个设计,但是整个建筑的设计,还是要归功于它背后那个在建筑界响亮的名字:诺曼·福斯特,以及他发扬光大的现代建筑著名流派:高技派建筑。这个大名鼎鼎的建筑流派的起源,则要追溯到上世纪70年代的欧洲。
1971年,雄心勃勃的乔治·蓬皮杜总统宣布要在巴黎建造一座巨大的综合性建筑,里面要能够包含一个图书馆、一个现代美术馆和一座研究所,使巴黎再次成为引领世界文化的中心。
与不少政治人士在艺术上的保守不同,蓬皮杜本人是现代艺术坚定的拥护者,他欣赏大胆、反叛、颠覆传统的艺术,并认为新的蓬皮杜中心应该是这种艺术理念的践行和倡导者。当他从49个国家中的将近700个设计方案中亲自挑选中当时不过30出头、仍然默默无闻的理查德·罗杰斯和伦佐·皮亚诺合作的设计时,整个社会都震惊了。
巴黎中心古建筑遍地,文化氛围浓厚,但这个方案是一个与周边环境没有丝毫关系的怪物。除了外围用作支撑的28根柱子外,整个建筑内部没有一根立柱,甚至没有一面墙;在传统建筑中通常被隐藏起来的所有梁、柱、空间桁架、管线、暖通照明设备,在这个设计里全部都被毫不掩饰地暴露在众人面前。除此之外,整个建筑没有一点外部或者内部装饰。要说有,只有背面铺满的五颜六色的嚣张管线;而一条蛇一般的玻璃管道,装着电梯,涂抹着癫狂的红色,旁若无人地斜穿过整个主立面,单纯而又复杂,裸露得动魄惊心。
当年作为现代建筑革命的旗手、宣扬“住宅即是居住的机器”的柯布西耶,还有坚持“Form follows function”的沙利文,倘若活到这时,看到蓬皮杜中心的落成,想必会欣慰得热泪盈眶。理查德·罗杰斯和伦佐·皮亚诺践行着前辈开创的理论,彻底与几千年传统的建筑美学决裂,拥抱发展不过百余年的现代工业逻辑,将蓬皮杜中心设计成了一座彻头彻尾功能主义的“用于展览的机器”。
罗杰斯是这样解释的:整个建筑单纯用外柱和空间桁架来支撑起整个楼板,没有内柱和内墙,因此释放了整个内部空间,赋予人们最大的自由;而且在可移动层板的控制下,展览区域和工作区的安排可以根据需要自行调整;所有的管线被涂上了不同颜色以标注用途(蓝色为水管,绿色为空调管道,黄色管道里面藏着电线,红色则为人行电梯)并裸露在外,方便日后调查检修;外墙全是玻璃,因此人们可以毫无阻碍地欣赏巴黎的美景;而所有的结构暴露在人面前这个做法被他称为Inside Out,是因为建筑是诚实的,它们本就不应该被隐藏。
这样一说,不得不承认蓬皮杜中心的设计理念在当时确实非常先进而出色;但是那些裸露的管线和结构,仍不免让人想到同样追求实用但是毫不美观的工厂建筑——确实,很多人讥讽其为“巴黎市中心的炼油厂”。
对此,另一位建筑师伦佐·皮亚诺狡猾地一笑:“没有人会说蓬皮杜中心漂亮,而应该说它明亮、充满了生气。”
蓬皮杜中心于1977年建成。1978年,美国建筑学者琼·克朗(Joan Kron)出版了一本叫《高技派:工业化风格及其源头》的书,里面以蓬皮杜中心为例,认为建筑师们将现代工业生产出的车、机械、玻璃、工厂等产物的风格逐渐加入建筑设计,创造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独特流派。这个流派赞美科技和工业的胜利,积极使用现代的材料(钢筋和玻璃),自豪地对外展示自己的结构和功能,完美体现了高科技(High-tech)的态度和风格。
从此,高技派(High-tech Architecture)正式开宗立派。不过,这个流派要真正发扬光大直到成为现代建筑一个主流流派,还离不开三位宗师级人物的推广:蓬皮杜中心的两位设计者理查德·罗杰斯和伦佐·皮亚诺;以及当时远在海峡对面的英国,刚刚崭露头角的诺曼·福斯特。
之所以先说理查德·罗杰斯,是因为在三人中,他之后的建筑生涯里所保持的建筑风格和蓬皮杜中心是最接近的。甚至你一看他的一些后期作品,就能立刻反应:这一看就是当初设计蓬皮杜中心的那哥们嘛。
早期的高技派建筑带有一些表现主义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它们对“裸露结构”的痴迷上。密斯·凡·德·罗在芝加哥和纽约建造他那些影响了整个现代城市建筑风格的玻璃摩天大楼时,狡猾地将结构支柱隐藏在建筑内部,却把实际上没有承重的工字钢(I-beam)挂在了玻璃幕墙外面,不仅在视觉上营造出垂直流畅的外部线条,同时也让当时的建筑师惊叹——原来可以拿结构本身,而不是艺术雕饰来作为建筑的装饰呀。时隔数十年,高技派建筑将这种做法推得更远:密斯隐藏了结构柱,把无用的工字钢挂在外面作为装饰,而高技派建筑则干脆地舍弃了这种舍近求远的做法,直接将具有承重功能的结构柱、梁、空间桁架等结构构件裸露出来,将它们本身作为装饰。
理查德·罗杰斯在和伦佐·皮亚诺合作完成蓬皮杜中心后,两人各自成立了自己的建筑事务所。数年之后,罗杰斯将蓬皮杜中心创立的这种“裸露”的风格发展到了极致,以著名的“浪漫的高技派”为口号赢得了劳埃德保险公司的总部竞标,设计建成了伦敦新地标——劳埃德大厦(Lloyd Building)。
尽管看起来依然像是一座工厂,但这座英国劳埃德保险公司的办公楼,里面拥有作为现代化办公楼拥有的一切顶级内部设施,只不过在外部,罗杰斯像蓬皮杜中心一样毫不留情地将所有的结构、管线、楼梯暴露在外。不同点在于,在这个设计里,罗杰斯舍弃了蓬皮杜中心调皮花哨的配色,在中心的主要结构使用了厚重的钢筋混凝土立柱,在外部则大量采用了拥有冷峻色调的不锈钢和铝合金等金属作为主要建筑材料,整座建筑寒光闪闪,将高技派推崇的技术感和未来感发挥得淋漓尽致。
在内部空间里,劳埃德大厦也比蓬皮杜中心更加复杂和人性化。高达72米、拥有一个大跨度弧形玻璃屋顶的恢宏中庭,提供了教堂般的内部空间感,并为整个工作区提供了充足的采光;同时,孔武有力的结构混凝土柱和开阔宽敞的办公区域竟给整个建筑抹上了一层现代工业史诗的味道。
尽管劳埃德大厦以冷峻的色调展现高技派的态度并大获成功,理查德·罗杰斯并没有舍弃对颜色的追求。在其他项目的设计中,他也会经常使用明亮鲜艳的配色,只是使用范围和功能更加多样化了。比如在马德里机场里,梦幻般的彩虹配色装点了轻盈精致的支撑柱,不仅起到了出色的装饰作用,也被用作展示空间的过渡和对机场内部不同功能分区的标注。
又比如在著名的伦敦千年穹顶项目中,他将显眼的黄色用在了12根巨大的钢桅杆上,与下面优雅而低调的白色玻纤穹顶形成强烈的对比,展现整个结构强大的张力。
不仅如此,千年穹顶还展示了当时建筑中材料科技的最高水准:膜结构整体设计由专门的结构软件生成,并在软件里进行数据计算和模拟,最后在风洞中进行试验,确认荷载和强度等方面无误后才付诸实践。
这里列出的不过是理查德·罗杰斯作品和设计哲学的冰山一角。他擅长在宏大的尺度下,突出机械结构本身的原始力量感,将精巧的细部不留痕迹地处理成建筑装饰的一部分。在利用现代科技介入建筑设计,并在城市的尺度上思考建筑与人的关系的同时,在审美上将高技派最初所推崇的这种“建筑结构本身的张力和美感”推上了登峰造极的高度。
蓬皮杜中心建成后,伦佐·皮亚诺也创建了自己的建筑事务所。人们惊异地发现,相较于罗杰斯独立后依然激进、革命的设计风格,伦佐·皮亚诺显然要温和不少,但是又展现出其他一些更为全面的考量。
伦佐·皮亚诺出身于建筑世家,从小浸淫在建筑工人的环境中,对建筑实际建造过程和构造细节的熟稔,使他深知建筑建造之不易,也造就了他相对而言前卫但不极端的“温和的创新”风格。在崇尚实践并宣称“手不脏的建筑师不是好建筑师"的同时,伦佐·皮亚诺依然擅长打破各种条条框框,在设计中广泛融入各种最新材料、技术、结构等方面的成果;在几十年如一日的坚持手绘草图的同时,他也欢迎将电脑建模、测试、模拟等更为先进的工序加入到建筑设计的过程中。
对于伦佐·皮亚诺的风格,一个极佳的例子是他的吉巴欧文化中心。这是一座坐落于法属新喀里多尼亚群岛上的针对当地土著卡纳克族(Kanak)的文化研究中心。出于对建筑的重要使用者和客户之一——卡纳克族人的尊重,伦佐·皮亚诺在设计前花了大量精力研究当地土著棚屋的传统建造方式、村落里不同种类功能建筑的布局、卡纳克族的生活习俗信仰以及当地的地形、光照、气候等方面的内容,并在最后的设计中面面俱到地对其一一作出回应。
在结构上,皮亚诺避免了对当地原始建筑的肤浅模仿,而是将卡纳克族建造房屋时常见被他称之为“编织”的手法运用在建筑表层曲面壳体的建造上。壳体分为内外双层,使用符合卡纳克族传统的木头作为主要建筑材料,以“编织”的方式建造为网状的曲面木制肋板,并在其中以镀锌钢索相互拉接加固,以抵抗当地夏季常见的飓风侵袭。双层壳体间留有缝隙,配合经过精心调整过的水平肋板密度(上疏——中密——下疏)和一套先进的电脑控制传感系统,形成一整套精巧的被动式通风系统。传感系统通过检测温度和风力来调节天窗的开闭,从而引导不同天气情况下空气的流通,让整座建筑做到了在一年中大部分时间内仅需要自然通风就能维持室内温度的稳定舒适,巧妙至极。
在整体的规划上,这个项目是一个大型多功能综合体,每一个双层壳体都代表了其所在的功能分区,在设计中被称作一个case。10个case一字排开,分别代表了学校、研究中心、展览馆、游客中心、剧院等不同功能,并借鉴了卡纳克族传统村落的规划方式来安排整座建筑的功能排布。不同的case间连接着低矮的建筑主体,内部空间简洁而有秩序,外墙则以玻璃幕墙为主,整座建筑宽敞而明亮。
吉巴欧文化中心不仅使伦佐·皮亚诺一举获得当年的普利兹克建筑奖,更重要的是它获得了本来对西方建筑师敌意重重的卡纳克族长老的认可。吉巴欧族人在建筑师的带领下参观了刚落成的建筑,讨论一番后长老向伦佐·皮亚诺表示了敬意,并称这座建筑“不是我们自己建的,却依然属于我们的风格”(大意如此),令皮亚诺感动不已。
相较于理查德·罗杰斯对结构表现近乎偏激的痴迷与对宏大叙事的追求,伦佐·皮亚诺更为细腻和浪漫,虽然他也在很多作品中宣言式地将结构裸露在外,但整体处理不似罗杰斯那样富有张力和侵略性,而是更加内敛而温和。同时,在设计中皮亚诺往往体现出对材料更丰富多样的把握、运用,对环境和尺度更深刻的思考和对建筑在节能和光照等方面问题的创造性解决能力。比较好的例子是他在数个博物馆项目中以不同方式,优雅地做到了对白天自然采光的利用。
一位普利兹克建筑奖评委曾评价伦佐·皮亚诺“出色地驾驭技术而不是被技术驾驭,在建筑的设计中体现出一种罕见的人情味”。确实,在整个建筑生涯中,伦佐·皮亚诺反对不少后现代风格建筑师在形式上执意地标新立异以及对建筑形态过多却无用的文本阐释,他不刻意追求高科技感,而是注重高科技如何改善建筑的设计过程和最终体验,并在这个过程中妥善处理前沿科技与当地材料、文化传统的关系。为此,不少人认为他才是真正的“全球化的建筑师”。
尽管高技派建筑以罗杰斯和皮亚诺的蓬皮杜中心问世为创立的标志,但除此二人之外,还有一个名字不得不提:诺曼·福斯特。福斯特在耶鲁大学与罗杰斯相识,曾经有过短暂合作经历,之后两人在英国一直保持友好的商业竞争关系,甚至福斯特的成名作香港汇丰银行大楼,竟和罗杰斯的劳埃德大厦同年落成。几十年后的现在看来,福斯特的声誉反而后来居上,俨然已被大众推为高技派的扛鼎之人,自己公司的规模已有罗杰斯事务所的数倍之大(皮亚诺则一直坚持维持一个相对小规模的工作室),还被女王册封为爵士(Lord)。他在艺术上和商业上取得的双重成功,在当代建筑大师中也是罕见的。
从耶鲁大学毕业并创建合伙事务所之后,福斯特只接手过一些小型的住宅设计,直到1983年,他以一鸣惊人的设计一举赢下香港汇丰银行总部的竞标。此前毫无高层建筑设计经验的福斯特初生牛犊不怕虎,野心勃勃地颠覆了不少此前摩天办公大楼设计的传统,最后结果令人耳目一新。
传统的高层建筑通常以起主要结构支撑作用的核心筒配合周围结构建造而起,而福斯特采用了和蓬皮杜中心类似的处理方式,将结构由中心移到外部,使整个建筑由一个类似于外骨骼的结构体系支撑起来,赋予了内部宽敞开放的空间。作为主要支撑结构的8组粗壮结构柱,配合主桁架被袒露在建筑外部,形成硬朗有力的立面效果。由于没有内柱,福斯特大胆地将整个办公区域设计成了无遮拦的开放式办公区,这在当时世界上尚属首创。由于外部结构带来的自由性,福斯特索性将一层平面彻底开放,形成一个行人能随意驻足的公共广场,只留两条自动扶梯上升到办公区。在建造方式上,福斯特在不少结构和房间部件上采用了“在世界各地生产—统一运到香港组装”的先进全球化生产方式,节省了不少开支。参考香港本地气候而设置的大面积的玻璃幕墙,配合巨大的中庭,给办公区域带来了舒适的采光。
尽管外围钢结构所需的惊人耗钢量使整个建筑的造价达到了创纪录的10亿美元,但是汇丰银行还是坚持投资建造,据说这是因为银行高层极为欣赏福斯特的设计,认为这是一个当之无愧的“work of art”,而为了work of art自然是花多少钱都值得的。
尽管这是福斯特早期的成名作,但依然可以看出他之后设计风格、理念的雏形:对结构的创造性设计以及大胆的外露结构,展现出对技术的崇拜,自然是典型的高技派作风(赫斯特大厦以及瑞士再保险中心);开放式办公区的以及一楼公共空间的设计,看似只是顺手一推的安排,实际上令人激动地暗示了建筑师通过自己的设计,竟可以对客户的商业运作方式甚至场地社会的习惯造成潜移默化的影响(德国议会大厦修建项目中那个象征两德统一的钢结构穹顶);全球化的生产建造理念,直接影响了之后大量大型建筑的施工方式(香港国际机场);而对于自然采光的重视,也奠定了福斯特近年来愈来愈注重建筑的绿色、节能等方面努力的基础(法兰克福银行中心、香港国际机场)。
而现在正在兴建的苹果新总部,也是诺曼·福斯特近年来风格的一大体现。收去了早期作品中张扬裸露的结构,转而采用优雅、简洁而富有纪念性的几何外形;环形、相互连通、开放的办公空间展示了他依然善于用设计来改变惯例,影响使用者利用建筑的方式;面面俱到的自然通风、采光系统以及节能设计,也体现了他作为建筑师对社会和环境的责任感。
高技派风风雨雨几十年下来,除了本文提到的三巨头外,也有卡拉特拉瓦、让·努维尔等人添砖加瓦,现在已经超越了最初那种简单地将结构外露的欲望,发展成一个提倡将当代最先进技术和材料融入设计中、注重节能环保、设计哲学早已渗透到建筑界方方面面的综合性流派。有时看腻了现代建筑中一些艰深晦涩的文本诠释和哗众取宠的造型后,回过头来看,也许高技派才在真正努力践行几千年前维特鲁威为所有建筑定下的普世标准:坚固、实用、美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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