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马赛公寓” | 中国空间研究计划07（附）

史建 | 有方 | 2016.03.13 11:51

本文选自《建筑创作》2012年第2期，作者史建，为中国空间研究计划中《福绥境大楼、安化楼研究》研究成果之一。

1．“公社大楼”质疑

最早，从《城记》、媒体的各种记载到2006年3月的首次探访，“公社大楼”的称谓都确切无疑，那时，对我而言，公社大楼也就是位于西城区宫门口三条的福绥境大楼。

相传福绥境大楼建于1958年，是“大跃进”时期的产物，大楼设有大食堂，因此每个居住单元里没有厨房，但楼高八层，是北京最早的有电梯的居民楼，甚至，是用人民大会堂的剩料建成的——这一联想在空间上的依据，恐怕是福绥境大楼体量及其宏大、端庄，2.5万平方米的“Z”字形建筑在白塔寺西北的胡同群落的任何角度，都难窥全貌。

不久，福绥境大楼被北京市规划委员会和市文物局列为《北京优秀近现代建筑保护名录（第一批）》（2007年公布，共71处），文件中标注的建成时间，也是1958年。

“人民公社大楼建于1959年，位于西城区西四北地区西部，东南与白塔寺相望，又名‘共产主义大厦’，现名为福绥境大楼。大楼呈Z字形，如城堡般耸立于平展的胡同/四合院街区，主楼8层，还有两栋副楼，每层楼可住40多户人家，这幢楼里共住了350多户人家。作为‘大跃进’时代示范性的新型居民大楼，人民公社大楼装有电梯，还曾设有公共食堂。大楼的恢宏的体量、典雅的装饰、超前的功能，都凸现了那个物质极度困乏时代人们对居住的乌托邦梦想。眼下，大楼昏暗、破落、空荡的室内和公共空间，以及凝固了的时代细节，已成为那个疯狂的理想主义时代的见证。同样的样板，崇文区有安化大楼，东城区建了北官厅大楼（已拆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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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为《北京跑酷——18个区域路上观察》所写的“关键词”中西四北区域的福绥境大楼的词条。其实在那时，我还未真正进入大楼，2006年的那次初访的经历是不愉快的，连拍一张电梯间的愿望都没实现。倒是两年后为《北京跑酷》做调研的学生们，一次次成功地“潜入”，拍下室内照片，还与居民交上了朋友。

2009年，《北京跑酷》在三联书店出版，在读者中有了一些反响，后来，我们一石文化与歌德学院组织了四次读者的北京空间考察，福绥境大楼都是必选项目，也是读者们最感兴趣的建筑之一。

作为带队“导游”，我多次进入已渐人去楼空的福绥境大楼，对其中壮观的规模、周密的居住单元布局和附属服务空间安排、厚重的楼梯间设计等等震惊不已。

2．实验三楼

从此，有点像祥林嫂，逢人便说福绥境大楼的事，渴望扩展相关史料的搜集范围。

2009年6月，第一次考察位于广渠门内大街的安化楼，这个福绥境大楼的“孪生弟兄”在几乎所有细节上，都有着差别。安化楼为“U”字形布局，局部9层，总面积近2万平方米，小于福绥境大楼。安化楼的门厅纵贯两层，餐厅在顶楼，每层有三个公共盥洗间（后来成为燃气灶林立的、黝黑的公共厨房），楼道瓷砖铺地，楼梯间至今保留着木质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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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福绥境大楼只有一个主入口，门外有花园；安化楼直接面对交通干线和开放街区，拥有多个风格不同的入口。安化楼就像一座办公楼，至今在广渠门外大街上并不显得落伍；福绥境大楼仍像一只巨兽，盘踞在白塔寺西北的传统街区里。可惜，同时兴建的北官厅大楼已被拆除了，据说它是“一”字形布局，细节上应该另有不同吧。在那个高度体制化的时代，在北京旧城三个区同时兴建的三座由同一个单位设计的建筑，竟有如此大的差异，这令我深感诧异和兴趣。

同月，《北京规划建设》杂志社的朋友找到了九三学社西城区委编的《福绥境大楼建筑档案》，薄薄一册，仅有三张辗转复印得模糊的设计图纸，但是图纸中提供了几个重要信息，建筑原名：鲁迅馆北住宅；设计者：北京市城市规划管理局设计院（现北京市建筑设计研究院）；工程主持人：张长儒；日期：1960年。

几张图纸分别是东段（图中为Ⅰ段）、中段（图中为Ⅱ段）和西段（图中为Ⅲ段）的首层平面图。其中西段呈现的是标准的餐厅的空间布局，有食梯、备餐室和服务柜台；东段是专业幼儿园的空间布局，有收容室、医务室、隔离室和活动室。

最大的发现还是图像模糊的中段图纸，依稀可辨主入口西侧的诸多服务功能空间，保健室、理发室、男女更衣室和淋浴室……一幅社会性实验住宅的样貌浮现出来。

两个月后，受北京市建筑设计研究院院长朱小地的邀请，参观他设计的位于CBD核心区的银泰中心屋顶酒吧，获知他曾参与福绥境大楼的整修工程，并看到过全套设计蓝图，这真是令人振奋的消息。后来，在朱院长的努力下，终于得以目睹福绥境大楼（鲁迅馆北住宅）的全套建筑设计图纸，并访谈了工程主持人张长儒先生。

原来“公社三楼”最早由城市规划管理局设计院的标准室设计了“母图”，其他各室再据此做深化设计，张长儒所在的设计室（主任张开济）于1960年完成鲁迅馆北住宅的深化设计，建筑也在同年建成。虽然是一个设计院做的设计，“公社三楼”却各自面对实际问题独自应对，从未协作，因此形成三个在设计语言上相近，布局、细节上却差异很大的“实验建筑”。据他说，安化楼最接近标准室的原设计，那么北官厅大楼应该是“简装版”，福绥境大楼则是“升级版”。

尤其重要的，是作为福绥境大楼的工程主持人，张长儒指出这三座建筑与所谓“大跃进”和“人民公社”毫无关联，设计从一开始就考虑了社会性（立体街区）和专业性（幼儿园、餐厅）。

3．鲁迅馆北住宅与马赛公寓

全套清晰的鲁迅馆北住宅（福绥境大楼）终于揭开了这座已被时光湮没的建筑的神秘面纱。细读设计蓝图，得到如下信息：总建筑面积2. 5万平方米（其中地下0.28万平方米，地上2.22万平方米）；形状由Ⅰ段（东部）、Ⅱ段（中部）、Ⅲ段（西部）三部分构成“Z”字形；189个居住单元和101间单身宿舍；公共设施有餐厅、幼儿园、小卖部、公共浴室、保健室、理发室。

其中Ⅰ段地下室为餐厅厨房，面积约548.02平方米，包括主食厨房（包括烤炉房，和面、压面、包饺台，洗米机，蒸灶）、副食厨房（包括切肉、切菜台，炒菜灶四座）、主食库、副食库、杂货库、粗加工室、冷藏间、机器间、备餐房（有洗碗机位），以及宿舍两间。首层为餐厅，面积约522.28平方米，包括餐厅、备餐室（半开敞，与餐厅玻璃柜台相隔）、管理室、阳台（四个）组成。标准层平面，面积约 522.44平方米，每层8个居住单元，其中南部两个为“独单”，其余六个为标准居住单元（有卧室、起居室、阳台、厕所和储藏间，中间西部两个单元由浴盆，均无厨房）。

Ⅱ段首层为公共服务与居住混合，包括小卖部、公共厕所、公共厨房、开水间服务室、保健室、理发室、男更衣室及淋浴室、女更衣室及淋浴室，以及电梯三部。标准层包括储藏间、公共厕所、公共厨房、开水间，标准居住单元18个（有卧室、起居室、阳台、厕所和储藏间），三室居住单元一个（中间）。

Ⅲ段地下室为幼儿园厨房，包括储存库两个、洗房（包括洗衣池三个、烘干室一个）、厨房（包括灶台、烤箱、洗碗机、洗肉池）等。首层至三层为幼儿园，包括办公室、收容室（两个）、活动室（两个）、卧室（两个）、厕浴室（两个）、隔离室、医务室、储存室（两个）等。标准层（四至八层）为宿舍，每层有宿舍15间（有一室、两室和三室，均无厕所、厨房和阳台），公共厕所、浴室、储藏室、开水间。

2009年8月28日，在“久违”了的蓝图前，张长儒先生一一点出福绥境大楼的玄奥：布局由“U”字形改为“Z”字形，是考虑到采光；入口没有加高，是为了节俭；西段（Ⅲ段）的宿舍，是幼儿园孩子上学后的集体宿舍，居住在标准单元家庭的孩子一直过着集体生活；楼内每层有服务室，首层有各种服务设施，住户不出楼可以满足所有生活需求；标准单元不设厨房不是为了强制过“大食堂”生活，而是设想公寓不再需要独立开火，每层也有公共厨房和开水间，以备不时只需；餐厅是专业设计和配置，不仅供应本楼，也服务周边社区；原设计于大楼北面锅炉房的大烟囱，考虑观瞻和环境，隐藏到中段主电梯间的旁边……他说，张开济在上述对母图的修改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随着公社大楼的秘密渐渐揭开，流传甚广的传说将被颠覆，历史呈现出更富深意的肌理。

这也让我想到马赛公寓（1947-1952年）——勒·柯布西耶的第一个受政府委托的、具有充分施展空间的实验性集合住宅项目（尺度相当的居住单位），是脱离城市语境的、自城市化的“垂直花园城市”实验，机器时代生活的效率与温情的率直表达。马赛公寓有337套公寓，23种不同的居住形式，范围从工作室到适合大家庭居住的公寓。柯布在公寓里面安排了纷繁复杂的公共项目，不仅有幼儿园、托儿所、青年俱乐部、自行车棚和地下停车场，以及众多商店，甚至还有、医务室、体育活动设施、附属旅馆和一个公共厨房。对柯布来讲，马赛公寓就是一个垂直的街区，但它不应该是纽约式的商业化街区，而是欧洲式的社会性街区。

但是张长儒先生对福绥境大楼被列为近现代保护建筑并不在意，对马赛公寓也很茫然，他觉得当时只是完成了上面布置的一项工作。由于至今未能找到安化楼的设计图纸、北官厅大楼的相关资料，以及标准室的设计母图，尤其是未能接触到一手文本资料和对更多的设计者进行访谈，这个研究项目只能暂时搁置，但是它在目前阶段所揭示和暗示的问题，却已足够令人深思：建筑史、社会史对于时代性的宏大叙事的偏执，是否阻碍了对多样性的探寻？近现代中国建筑的实验性是否具有不同于既有建筑史的模式？以及，近现代“普通建筑”史料的挖掘、抢救和公共化如何纳入议程？

附：

福绥境大楼基本资料

原名：鲁迅馆北住宅

原设计单位：北京市城市规划管理局设计院

工程号：60-306

工程主持人：张长儒

建造时间：1958年

设计图时间：1960年

地点：北京市西城区宫门口三条

总面积：总建筑面积2. 5万平方米（其中地下0.28万平方米，地上2.22万平方米）

形状：由Ⅰ段（东部）、Ⅱ段（中部）、Ⅲ段（西部）三部分构成“Z”字形

现有居民：364户，合计993人；另有6个单位入驻，使用房间165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