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9日15:00-17:00,有方论园第7期王欣讲座《三远与三远的变异——传统山水画视野构造演变的设计解读》在有方空间举办。从分论郭熙的“三远”出发,到韩拙、黄公望等人对于“三远”的延伸和变异,王欣从设计关系的角度解读了传统山水画中的视野构造。
讲座伊始,王欣首先介绍了本次讲座的缘由。他认为学习建筑入门非常重要,一定要有一个高起点——包括良好的意识、坚定的文化立场、精确的形式训练。所以,在与王澍老师共同教授中国美术学院建筑艺术学院建筑设计入门课时,山水画成为课程的切入点,并且在接下来所有建筑形式的训练及设计中也都以传统绘画、山水园林为训练方向。本场讲座《三远与三远的变异》正是这门课的第一堂课。
立形的太湖石——“高远”为主的欣赏模式的形式化
“三远”最初来自宋代画家郭熙、郭思的画论《林泉高致》——“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颠,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王欣认为其中的“高远”实际上是一个视点的问题,从山下往山巅看的一个仰视关系;“深远”,是从山前窥山后,前山就好像一个窗框,人趴在窗框上往里看,是带着一种窥看性质的,是看向一个带有内部色彩的东西;“平远”则跟人的眼睛构造有关,两只眼睛重叠影像,有效视角几乎是180°,“平远”因而常常用横幅表现,“近山而望远山”,“平远”的视点一般是在有一点高度的地方。
▲北宋范宽的 《溪山行旅图》
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即是体现“高远”的作品。也许看惯了印刷品的现代人很难体会当一幅接近3米(加上董其昌的题跋)的绘画立于眼前的感受,王欣形象地形容这幅画会像一块门板“撞”向你。唐宋时期的绘画和我们现在的纸质绘画有很大区别,那个时期的绘画主要是当壁画、屏风使用,给人的感受是非常震撼的。
《溪山行旅图》的结构是三段式的,上面的部分很重,中间“收腹”,最下面是一个前景。这样的结构和太湖石“透漏瘦皱”中的“瘦”有一定关系。“瘦”一方面指的是四面环视围观;另一方面指的是上大下小的立峰形式。所以,案头欣赏的立形太湖石一般是“头”很大,从上而下越来越“瘦”,最下面配一个红木的基座。王欣认为一个立形的太湖石几乎就是一个“高远”的欣赏模式的形式化。
▲ 五代董源《潇湘图》
五代董源的《潇湘图》就是一个典型的“平远”,登上一座不太高的山,放眼望去,满眼丘陵、汀渚,有点淳安千岛湖的意象,有点环视的意味,尺幅形式大都采用带有长卷色彩的比例关系。“深远”常常包含于前两“远”之中,单独出现的情况并不多见。
褶皱的砖雕——“三远”并置的叙事方式
▲ 对郭熙《早春图》的构造分析
与范宽拿实体说话不同,郭熙更愿意用实体围合空间,在《早春图》中,郭熙用一座薄薄的山切割出四个“象限”,创作出一种新的视野构造。范宽的东西是没有远方的,它只是往高处看,在郭熙的画中你则可以看向四个方向。《早春图》中被纵向切割的两个部分——隐晦的山的内部空间、一个可以放空的外部空间——即是一旷一奥得以并置。
▲ 砖雕的叙事分析
王欣以砖雕为例讲解建筑的叙事方式,他认为砖雕中的围墙是有“弹性”的,它是在讲一件时间的事情,怎样把一件事的开始和结束组织在一起?实际上就是靠其中的那道围墙,它通过折廊又至少表达了三个方向的视野。
倪瓒的留白——“阔远”为名的设计关系
郭熙之后,韩拙、黄公望也论“三远”。韩拙在《山水纯全集》中写道:“郭氏谓山有三远,愚又论三远者:有近岸广水,旷阔遥山者,谓之‘阔远’;有烟雾溟漠,野水隔而仿佛不见者,谓之‘迷远’;景物至绝,而微茫缥缈者,谓之‘幽远’。”元代黄公望《山水诀》参合两家之说,谓“山论三远,从下相连不断谓之‘平远’;从近隔开相对谓之‘阔远’;从山外远景谓之‘高远’。”
▲ 《九峰雪霁图》 [元] 黄公望
在黄公望那是没有“深远”的,“深远”往往带着些许洞穴意味,黄公望则是不画内部的,几乎都是站在高处俯瞰大地,几乎只有“平远”。与北宋写实风格不同,黄公望在描述“平远”时,说“从下相连不断谓之‘平远’”,它只是一个构图的问题,画家只对纸面,而非写实对象负责。而倪瓒的画作恰巧体现了黄公望所谓“阔远”,倪瓒用两座山丘之间的留白表现水面。王欣认为“阔远”实际上是一种构造关系,或者说是一种设计关系。
▲ 倪瓒的《安处斋图》
▲ 牧溪的《江边垂钓》
南宋牧溪的作品更能说明韩拙所谓“迷远”、“幽远”,景色迷幻,颇具禅宗意味,而这恰恰把人推向想象。王欣认为“迷远”、“幽远”与达芬奇所说的“空气透视”非常类似,而建筑学惯常运用的只是十三种透视之一的线性透视。
对照郭熙、韩拙、黄公望三者不同的“三远”,郭熙的“三远”说的是视角、视点;韩拙的“三远”有关于效果的呈现,使用空气透视;黄公望关注布局和安排。王欣认为如果希望把“三远”运用到建筑设计及造园中,只谈郭熙是极度片面的。
董其昌的拼贴——“皴法”遮盖的拙劣模仿
郭熙与韩拙、黄公望所处时代大为不同,郭熙所处的时代是行旅写生的时代,表达的是视点与相应视点的看法的差异,绘画相当于一个取景框。到了元之后,绘画进入临习的时代,绘画逐渐向书法靠拢,由文人主导,王欣称之为“绘画向书法投降”的时代。董其昌拙劣地模仿拼贴前人画作,只是在“故纸堆中玩空间游戏”,却盘踞画坛主席而主导后世。
▲ 董其昌的《仿黄鹤山樵古山水图》及《婉娈草堂图》
董其昌的《仿黄鹤山樵古山水图》虽然模仿了范宽的三段式构造,把抄袭的三段绘画拼贴在一起,画面上部的山几乎就是“飞来峰”,悬空而立,中部与上部似乎两个巨大的自然物相互摩擦。而对于《婉娈草堂图》,“最了解17世纪中国绘画的美国人”高居翰评价其不安、不详。
即使拙劣的拼贴,似乎也还有些画意,这是为什么?绘画中表现山石﹑峰峦和树身表皮的脉络纹理的“皴法”正是其中的关键因素,“皴法”,说大了是转折,说小了就是“皱纹”,“皱纹”以及关节的扭动,跟欧氏几何不一样,它是一种拓扑几何学。比如一张平展的A4纸,画两个点:A点、B点,两者的距离是可以测量的,但是,当这张纸被揉皱后,再想测量A点到B点的距离,欧氏几何就完全失效。实际上,我们生活中遇到的恰恰更多时候是拓扑几何。
王欣认为,正是董其昌推动了绘画的不良发展,使得绘画逐渐向书法靠拢,甚至用书法的标准来判定绘画的高下。元以后,绘画多以笔墨论,而少谈合理与真实,技巧确实存在普遍的退化,这使得绘画的方向发生了改变,观想性的境遇设计成为其中重要的一支发展,绘画指向了一种造园设计。
元之后,随着绘画方式、评价标准、绘画对象的改变,加上文化中心的迁移,“三远”的定义发生了本质上的变化。绘画已经不是眼睛的问题,而只与观想方式有关。近乎造园,近乎设计。
倪瓒的三段式——分层表现的空间前后关系
▲ 北宋文同的《墨竹图》
在文同的《墨竹图》中,竹叶的颜色深浅表现的并不是竹叶之间的前后关系,而是一片竹叶的正、反面。王欣认为,这可以作为宋代生物学发达的例证,文同在画面中表达的是一根竹子的空间扭转关系,是连续性的。
▲ 《墨竹坡石图》 [元]高克恭
这是一幅典型的元代文人墨竹画,是元初画家高克恭的代表作。图绘秀石一块,竹二株生于石后,一浓一淡,笔法沉厚挺劲,墨气清润,结构谨严。竹叶自然下垂,生动地写出了竹子在烟雨中挺秀潇洒的姿态。
画面右侧中部有赵孟頫题诗一则:“高侯落笔有生意,玉立两竿烟雨中。天下几人能解此,萧萧寒碧起秋风。”
随着空间观念的变化,画竹渐渐从表达空间的连续体量转向空间前后的分层表现。王欣认为,画画实际上是人的观和想的反映。在范宽的作品中,我们能够看到对于空间中连续体量的表达,而在元代画家倪瓒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一种新的表现形式。
▲ [元]倪瓒 《秋亭嘉树图》
立轴,纸本,墨笔。纵134厘米、横34.3厘米。 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此画描绘秋山嘉树,沙碛孤亭。山石用折带皴,横笔点苔。画树取疏松之态,笔筒意赅。风格天真幽淡,意境荒寒。
以《秋亭嘉树图》为例,王欣总结出倪瓒三段式的规律特点:自下而上画面分为前景、中景、远景三段。前景一般为中央一块空地,上面一座茅亭;中景段一般为一片空白,表现平静而寥廓的水面;远景则是一片平缓的沙渚山峦。一种以几乎决绝的分层方式、远隔之法,断续性的表达空间的走向与推远。
叙事的舞台——“咫尺天涯”的构造
由于经典三远本身的特点,在历史中产生了几种固有的尺幅形式:“高远”是中堂立轴;“平远”是宽幅长卷;而“深远”一般不独立出现,而常常作为“高远”和“平远”的附属。在随后的发展中,渐渐地,“高远”成为由下向上(尺幅的上下)垂直方向的叙述铺陈;“平远”成为由右往左(尺幅的左右)的水平方向的叙述铺陈;“深远”几乎成为一种洞察关系。
从范宽的三段式到倪瓒的三段式以及之后明清的发展,绘画的发展几乎与中国园林的发展保持一致。从分析《蜀道图》切入,比对现存日本园林及中国明清园林,王欣感叹:如此陌生,却又一如往昔。日本园林大多仿照唐宋园林以山水为主题,面积较大,建筑只是作为点位零星出现。而明清则是建筑四面围合,中间“空出”自然,好似“碗内的自然”,可参照苏州半园、鹤园。
▲ 砖雕中的“咫尺天涯”
那么,园林中为什么需要折廊?以《金瓶梅》中插图及砖雕为例,王欣认为建筑被折为“之”字形是源于叙事的目的,相当于事件发展的“前场”、“中段”、“结尾”。甚至在3公分的砖雕中,也要造出“咫尺天涯”。“高远”发展到明清,表现的恰恰就是自下而上的叙事关系,“之”字形的转折更利于事件的铺陈。为此,王欣也特别为中国美术学院建筑艺术学院大二学生布置了“角钢形”的结构凭借住宅的设计任务,以期学生能够体会“高远”自下而上的叙事铺陈。
实际上,“三远”并非决然对立,如果把“高远”放平,以特殊的视野来体验,便会转化为“平远”;同时,“高远”自下而上的叙事也并非表达如登山一般的垂直空间,而应该被理解为描述纵深的“深远”。
▲ 沈周《雪山图》局部
沈周的《雪山图》是表现“平远”的长卷代表作。王欣认为,画面的边界的作用并非压扁景框,而是作为事件起始点和消失点,相当于园林中的围墙。这个围墙是一个生发的面,也是一个逃逸的面。
身体性的体验——假借山水的“烟云供养”
▲ 王欣讲担当作品
在王欣看来,绘画当中山水的意识改变和园林当中最重要的东西——假山——有关。为什么叫假山?“假山”中这个“假”某种意义上其实是“借”的意思,就是我借山而来。其实是一个转换问题,如果你把这个山缩小成一个小小的土坡,那其实跟人是没关系的。所以,真山水真正跟人发生的关系,是身体感受到的东西,你只要把人和山水之间的身体性的体验带到园林中来,实际上你就是把山水带进来了。这不是一个形象、体量的问题,也绝非视觉上的问题,是身体的问题。
在担当的这幅绘画当中,大家可以看到,它这里面没有谈山水,题款是“烟云供养”。这个山对于担当(明末禅师画家)来说就是一个异化物,就是跟云烟是一样的。实际上就是说,中国文人最感兴趣的一样东西,它不指向真山水,也不指向真正的云雾,它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无法用欧氏几何概括的异化物,是不可测量的。
▲ 吴彬的《十面灵壁图》
所以,像吴彬的《十面灵壁图》。一块小山子,居然可以画十个立面,实际上《十面灵壁图》的意思就是画不完,你经常换看的角度,它是可以无穷延伸出各自的形象,每一点点角度的变化,就会引起景色的陡变,所谓“八面玲珑”,没有所谓的“立面问题”。
王欣至今一直忘不了2004年王澍老师说的的一个事情:园林的房子大都是标准化的,不需要特别的设计,似乎是从一个字典里拿出来的。但是真正需要特别的设计的,具有建筑学意味的,就是假山。每一座假山设计营造都是要去单独面对的,每一座假山几乎就是一个房子,你可以在里面短暂起居。中国文人的理想居所的诗意指向就是洞穴。所以假山是一个别居,一个山居。现在看来,假山就是一个异化的,异度的建筑。
时空的并列——共时性的“平远”舞台
“平远”通常来干什么事?王欣认为其实跟拍集体照类似。《娄东十老图》是为了完整的表现娄东诗派十位成员的一种门派“集体照”,这种“并画”与名号的“并称”是同构的,这种方式在传统中国十分的普遍,不见得“并陈”的人处在完全重合的时间,也不见得都有交游的记录,只是一种后世想象编撰式的集萃。同样的,在戴进的《达摩六代祖师像》中,从达摩到慧能,实际上是一个时间的问题,好像禅宗六祖同时同处一个空间一般。这就是“平远”把不同时间、空间的东西并列在一起的一种方式。
▲ 戴进的《达摩六代祖师像》
▲ 民国时期苏州图书馆员工在可园的合影
王欣尤为喜爱民国时期苏州图书馆员工在可园拍摄的合影,并且认为拍摄合影当以此为典范。三五成群,每个人以自由自然的多样姿体呈现,人与人之间有选择性的组合,人与自然有着选择性姿态方式。
▲ 5个场景的共时性舞台
以包含5个场景的砖雕为例,王欣认为凡此种种,讲的都是一个共时性舞台的问题。这5个场景也许是某一个人的成长历程,也许是在一个共同话题当中的不同事件。它们通过不同建筑的方式——廊子、柱子、假山、建筑片段——被分成5个场景,其实它们也是同时呈现的。但是跟西方的显示屏不太一样,几块显示屏放在一起,它们之间是没有关系的,而在这里,场景之间是可以通过这个非常奥妙的空间完成转换的,它是一个似乎互通的共时呈现。
空间的营造——“深远”的暧昧分层
以旧时连环画《猪八戒浑搅钉耙宴》为例,王欣试图解读“深远”的构图选择。以猪八戒的站位为界,时空交汇,内外空间得以区分,画中又以线描的方式旋转出洞穴的意味,似乎螺蛳壳的构造形象,但是王欣认为关键在于,这旋转出的每一个层次间都需要有所填充,正如王维笔下的“山腰云塞,石壁泉塞,楼台树塞,道路人塞”,在这些层次中,我们看到柱子、帷幔,沙僧、悟空在降妖除魔,这里面有一个巨大的空间。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画面中孙悟空的一只胳膊架在帷幔之上,这一违反物理常识的姿势,在王欣看来,恰恰体现了各个空间层次间的暧昧,正因为这些许暧昧,园林空间很难用欧氏几何解释清楚。
▲ 《猪八戒浑搅钉耙宴》
王欣认为,希望达到“深远”的效果,首先必须层层包藏,最后才是春光乍泄。但是不是所有的“深远”都需要过度的设计,有时也许只是件偶然的事情,因材料差异、空间不同角度的变化和指向性形成的无穷“深远”,仅仅可能只在某一个角度产生。
讲座接近尾声,王欣再次提及三远合一的问题,他认为,三远之间的差别,只是表达法的差别,是呈现方式的差别。一座房子,可以画出高远、深远、平远三种,其实都是在说一个东西,只是一个换看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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