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时间:2014年11月
韩涛, ThanLab 工作室创始人,STA’nD 设计事务所联合创始人。他做的中国油画院项目作为一个城乡结合地改造实践,已经持续了十年。在这个项目中,他持续以近距离方式观察中国写实画派这个特定群体与城市变迁之间的矛盾性与复杂性。
他最近在写消费空间的 Program 与当代城市关系的论文,希望从消费空间 Program 的视角,重新阅读库哈斯四十年来的理论与实践。对他影响最大的建筑师,在实践方面是康,在理论方面则是前两年的库哈斯和现在的 Pier Vittorio Aureli。他相信,如果把建筑作为思考当代问题的一种方式,那么只有改变建筑师,才能改变建筑。
有方:最近在做的项目有哪些?
韩涛:实践方面,继续完成中国油画院项目,一个已经持续十年的城乡结合地改造实践。自2005年起,我长期以近距离的方式(项目分很多期,时间的长度可以使我记录已经完成的部分在真实社会空间中是如何运作的),观察着一个特定群体(中国写实画派)与城市变迁之间的矛盾性与复杂性关系。矛盾性在于这个群体艺术语言本身的非当代性与介入中国真实乡村空间过程的当代性;复杂性体现于这是不同主体、国家政策、民间资本、自下而上与自上而下等多种因素相结合的产物,并真实的改变了高碑店村(古大运河终点站,同时也是离北京天安门最近的一个乡村)的城镇化进程:从农业景观、半工业乡村景观、到后工业乡村景观——这是中国城市化进程的多样性路径的一种图景。
▲图1:中国油画院教学楼顶楼
▲图2:混合性与不确定性:高碑店村的城乡结合地美学
▲图3:油画院四期博物馆计划
▲图4:中国油画院一期工作室
▲图5:2013 UABB*SZ 研究课题:城市边缘
▲图6:凹院、采光器与心理空间
▲图7:798-2010艺术空间项目
有方:在拿到一个项目的设计委托时,最先会做什么?
韩涛:以前会首先去看现场,或者 Google map 一下,再决定做不做。现在往往先思考为什么要做这个设计:这个项目需要我做什么,借助于这个项目我能做什么?本质上就是为什么要做这个项目的问题。在这种前提下现场质量的高低并不是最重要的,能否提出一个真正有价值的问题才是最重要的,许多关于设计立场的问题是不需要看现场的。曾经的经历告诉我,看现场时往往头脑中映射出一个形式,以为是某种类似场所精神的东西,其实只是太多图像阅读后的无意识再现。
有方:当项目进入施工阶段时,会经常去现场吗?如去,通常会遇到什么问题,又是如何解决的?
韩涛:会经常去工地,工地是验证与反思设计的最好场地:即工地总是呈现过程中的问题,而设计总是对最终完成状态的投射,两者之间总是充满无法匹配的矛盾。在施工阶段,技术问题总是可以被解决,然而方向问题总是摇摆,难的不是解决问题,而是依据什么解决问题。
有方:最近在业务上最烦的事是什么?
韩涛:实践方面,最烦的是曾经觉得有意义的方案,现在看没有那么大意义了。这使我意识到曾经的许多实践是在“只拉车,不看路”的情况下进行的。现在开始关注理论方面的思考,然而发现这更不容易。最难以确认的是:现在认为是重要的问题,十年后再看是否还觉得重要。自己认为重要的事情,社会是否认为是重要的事情。
有方:最近在集中琢磨什么问题?
韩涛:最近在写消费空间的 Program 与当代城市关系的论文。
消费空间的 program 如何改变当代城市?或者说,城市如何将被消费空间的 program 改变?消费空间 program 的产生有三个来源:城市、主体与技术。
消费空间的 program 产生于传统城市(或他者城市)之中,将传统城市(或他者城市)变为当代城市的投射性程序(projective program),最终掏空了传统城市(或他者城市)的原本内涵并将控制当代城市的未来;消费空间的 program 产生于多重主体的斗争与合谋之中,将某种主体的城市意象变为对其他主体的投射性程序,最终曾经主导主体的声音将被吸收到其他主体之中,而新混合后的大众将决定当代城市的未来;消费空间的 program 也产生于技术的不断进化之中,将技术变为当代城市的投射性程序,最终掏空了技术的服务性内涵并反向被技术控制,鲍德里亚关于拟像四阶段的分析,可以作为程序思想发展阶段的类比。现在,当代信息技术已经生产了一种人机杂交的新人类,这种新人类从根本上改变了传统建筑学中人的含义。这种新人类将决定我们城市化的未来。简而言之,消费空间的程序一旦与城市、主体与技术结合,就会具有政治学的潜力并成为一种社会变革的力量。
从消费空间的 program 这个线索回溯建筑史,会发现库哈斯城市研究(政治经济分析+大众文化研究)一直与消费空间存在着密切的内在联系,如果说柯布主要靠居住空间来讨论现代建筑,那么库哈斯是靠消费空间来讨论当代大都会建筑:
如果按照社会学家对消费空间的定义(包括购物中心、主题公园、大型事件、美术馆、奇观建筑等),那么《出逃,或建筑的自然自囚》里九个格子的 program 基本都属于消费空间;癫狂的纽约是从分析科尼岛的大众狂欢开始的;《囚禁地球的城市》是库哈斯个人阅读过的建筑学文本的互文性主题公园;下城俱乐部本身就是一个消费空间;大都会拥挤文化就是大都会的消费文化;《S/M/L/XL》本身就是消费社会的代码;“大”的理论是消费社会奇观化在尺度上的反应;《哈佛购物指南》是集中的对购物与当代城市的研究;通俗城市是大众文化的城市反应;垃圾空间可以认为是对当代城市消费空间的整体描述及批判;……简而言之,就是从消费空间 program 的视角,重新阅读库哈斯四十年来的理论与实践。
有方:最近读的最有趣的一本书是什么?
韩涛:最近在读《从卡夫卡到昆德拉:20世纪的小说和小说家》,不是因为我对文学感兴趣,而是对如何讨论文学感兴趣。长久以来,文学对我来说都是只看名称不看内容的书籍,然而这本书却唤起了我阅读文学原著的兴趣。作者吴晓东在书中选择了九个小说家进行了批判性的分析,九个人九本书,重点关注九个问题,如预言、卡夫卡与《城堡》;回忆、普鲁斯特与《追忆似水年华》;迷宫、博尔赫斯与《交叉小径的花园》;物化、罗伯格里耶与《嫉妒》;……吴晓东的的解读在我看来已经不仅仅是对文学本身的解读,而是对到20世纪问题的解读,正是这些问题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此外,这九个小说家也构成了20世纪几个重要节点的片断史,有一些时刻显得非常特殊,如作者在序言中指出的:“卡夫卡的《城堡》写于1922年,乔伊斯的《尤利西斯》1922年出版,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第二卷1922年出版……同时现代主义诗歌也在1922年形成了高峰,如T.S.艾略特的《荒原》(正是艾略特的文学批评方式影响了文丘里《建筑的复杂与矛盾性》的写作方式)……1922年是现代主义的神奇之年”。我们知道柯布的《明日的城市》这本书也是发表于1922年,青年柯布对现代城市的第一个规划方案“300万人口的城市”也出现在这一年。一年后,《走向新建筑》(或者按当时的名称应该翻译成《走向一种建筑》)随即出版。将这些线索对比在一起,我们能更加立体的看待现代建筑运动背后的时代问题。
对于吴晓东而言,“阅读不再是一种消遣与享受,阅读已成为严肃的甚至痛苦的仪式”。然而对我而言,书中口语式的方式却貌不费力的把我引向了他真正要讨论的思想与观点,没有被艰涩的文字绊住,阅读体验类似于董豫赣的《现当代建筑十五讲》,书中火花不断,值得推荐。
有方:最近一次旅行去了哪里?
韩涛:跟随有方的建筑考察去了日本,重新理解了一遍安藤与妹岛对基地的不同态度与方式,同时发现安藤对于直岛乡村保护与更新层面的意义,远比他的单体价值大。震惊于伊东的多摩大学图书馆(远比他在东京的几个实践现场感好)。这次的意外收获是发现了谷口吉生(现场绝对有一种贵族气质,这种品质感只在密斯的建筑中感受过),完成度相当高。
有方:最近有没有新发现某位特别有启发的建筑师?
韩涛:意大利建筑师 Pier Vittorio Aureli,他的理论思考方式与行文逻辑太有力量,读起来绝对让人心惊肉跳。在《The Possibility of an Absolute Architecture》(绝对建筑的可能性)这本书中,Aureli 对建筑形式与政治的关系做了创造性的深入分析,特别是对城市建筑历史中四个决定性瞬间(阿甘本所说的“例子作为典型”)做了精彩解读, 由此重新书写了建筑学知识自主性问题(The Project of Autonomy)。对于 Aureli 而言,“绝对建筑”既是“形式的”也是“政治的”。
有方:最喜欢的、对自己影响最大的建筑师是谁?
韩涛:实践方面的是康,理论方面近两年是六十七十年代的库哈斯,现在是 Pier Vittorio Aureli。康的现场感太让人感动,是理解永恒性/在地性同时又映射传统的经典。库哈斯的青年时代成为我解读那个时代的缩影。特别是库哈斯对理论项目(conceptal-metaphorical projects)、理想化项目(idealized projects)与现实项目(realistic projects)三者的区别。现在,中国的城市化进程在进行了三十年后,最需要参照分析的是欧洲六十/七十这一段时期。19世纪的欧洲当然也是一个参照(参见《希望的空间》中哈维所指出的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对全球化的解读),但六十/七十年代对接下来的深度城市化进程更为有效(同样面对的是二战后二十年快速城市化之后所面临的问题)。而 Pier Vittorio Aureli,则重启了了建筑学的自主性问题。
▲图8:《从卡夫卡到昆德拉:20世纪的小说和小说家》与《The Possibility of an Absolute Architecture》 封面
有方:最近哪个建筑议题最让你关注?
韩涛:大数据与参数化技术如何与社会学 program 结合,而不是仅仅成为一种光滑的差异形式。2000年之后台湾的在地性实践与香港的基建都市主义(参见《city without ground》这本书中对香港式“新拱廊街”的思考),都提供了关于社会学参数下 program 的讨论视角。
有方:上学时,哪门课让你最有兴趣,为什么?
韩涛:当然还是设计课本身,虽然当时并不知道当时自己究竟在设计什么,只知道一味的反复绘图。
有方:最讨厌的甲方是什么样的?
韩涛:游移不定,真实的意图在开始阶段总是被掩藏,等我真正理解清楚后又被商业合同绑架了。
有方:最近哪件社会议题最让你关注?
韩涛:周子书的地下室改造项目接下来会怎样?
策展人周子书对建筑界产生了两个重要影响的改变:2009年的《渡:国际灾后应急建筑设计展》,与今年的地下室改造项目。都是从真实的社会问题与特定人群出发展开的城市思考。特别对于地下室改造项目,在大众媒体方面引起了广泛关注,建筑圈应该对这个真实的社会与城市问题深入讨论了。
有方:最近除了设计外,花最多精力的活动是什么?
韩涛:教学与写作,这两种方式都是实践的特殊形式。
有方:最近有没有对建筑设计感到困惑、厌倦,想过改行,改做哪一行?
韩涛:如果把建筑作为思考当代问题的一种方式,那么改变建筑师,才能改变建筑。目前想减少一些重复性的现实实践,增加一些理论反思与补课的时间。
建筑师简介
韩涛
一位建筑师、教师与城市研究者,1974年出生于中国陕西。他是上海同济大学建筑学学士,中央美术学院文学硕士及博士候选人,2012-2013年纽约哥伦比亚大学访问学者,2006年至今任教于中央美院建筑学院。2003年在北京成立 ThanLab 工作室,以多重身份展开 建筑实践/教育/城市 研究工作。2011年,与中国美术馆设计总监/策展人周子书共同在北京成立 STA’nD 设计事务所,继续把研究主动介入到当代城市与社会文化的诸多层面,寻求一切的可能性探讨设计的当代价值立场。
韩涛曾经在2013深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西岸2013建筑与当代艺术双年展,2012“从研究到设计——同济建筑师展”(米兰三年展),2010流动-研究/中国城市与建筑的研究方法及策略研讨会,2010更新中国展,2009渡/国际应急建筑设计展,2001十字路口/成都城市公共环境艺术方案展,2001第一届梁思成纪念馆方案展参加展览及演讲,他的中国油画院项目、798-2010艺术空间项目与相关论文被Archdiary、《时代建筑》、《a+u 建筑与都市中文版》、UED等专业杂志广为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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