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具作为方法：浮梁驿民宿改造 / 巳己建筑

编辑：李博超 | 校对：李博超 | 2024.04.23 20:11

设计单位 巳己建筑

项目地点 江西景德镇

建成时间 2022年9月

建筑面积 1000平方米

摄影 Vvisual、董笑笑

本文文字由巳己建筑提供。

1 抽象是唯一的方法吗？

诞生于“第一机器时代”（the First Machine Age）的现代设计运动着力于回应20世纪上半叶科学技术和生活方式变革。由此形成并延续至今的“抽象”风格构成了我们当下人居环境的主要面貌。具体而言，“抽象”以设计上拒绝具体的符号和图像、多使用白墙——如今是“侘寂风微水泥”——和隐藏式简洁的细部收口、配以经典的现代家具为主要特征。

与文化、意义割裂的抽象风格：卡戴珊（Kim Kardashian）的住宅图源：architecturaldigest

除密斯、柯布等将古典内化为抽象的特例外，“抽象”主要的、原初意图在于切断和历史负担的联系，以尽最大可能为当下（民主、平权、工业化、功能、理性等等）“赋形”。然而，正如现代主义建筑所衍生出的国际式风格（International Style）被诟病之处，时至今日，抽象也已成为一种跨地域、文化甚至不同项目类型和意图的通用工具，已是一种盲目的“专业正确”甚至“市场正确”。实际上，“抽象”并不能应对尤其是地方身份为代表的典型文化议题。

位于景德镇的浮梁驿民宿改造，就在上述对抽象性的反思下展开。

2 城市更新中的文化焦虑

景德镇是世界知名的瓷都，有上千年传承的制瓷历史。随着20世纪末国企改革，国营瓷厂相继倒闭，城市逐渐衰败，直至2012年前后，在景德镇市政府的邀请下，清华大学张杰教授团队介入了景德镇城市更新，以陶溪川片区和陶阳里片区为起点，以DIBO（设计—投资—建造—运营）为引领，扎根十余年，将这个老旧的陶瓷工业城转变为一个陶瓷文化、艺术为主导的现代城市。（张杰、李旻华等，2023）

如今，城市更新的成果已基本显现，景德镇的旅游业蓬勃发展，酒店民宿在节假日供不应求。在此背景下，我们获得了景德镇市浮梁县一个将自建民房更新改造为民宿的设计项目。

但景德镇的文旅热潮对浮梁而言略显苦涩。直至20世纪上半叶才建市的景德镇，在过去上千年一直下辖于设有瓷局的浮梁县，现在却成为浮梁的上级城市，这导致业主在内的浮梁县城居民总有一种文化地位的不甘——历史悠久的大县之民如今成了小县城的居民。

明代浮梁县图（红色标注为浮梁县城及下辖景德镇）图源：清《江西全省輿图·卷十二饶州府图》

这种不甘直观体现在浮梁县显著的文化表现欲上，一系列彰显更悠久历史的文旅景点被开发，如浮梁古县衙、瑶里古镇、三贤湖公园。这种不甘也直接落在这个民宿改造设计项目上，业主要求项目必须呈现独特的本地文化氛围，甚至直接提出希望能直指瓷源，即造就浮梁最辉煌岁月的“宋代”。

城市和业主的普遍文化焦虑使我们意识到，这个位于县城的民宿对文化有着极度的渴望，我们必须明确回应这个重要的文化议题。但往往明确而专业的回应必须建立在解决切实的设计问题基础上。

3 改造设计的基地困局

项目位于一片更新改造中的自建房区域邻街侧，虽距昌江不远，但仅顶部2层的临街侧房间能跨过街道对面的绿化带获得薄薄的平淡江景。景观之外，基地的周边环境也不乐观，业主计划中服务外来游客的度假民宿周边充斥着洗车、理发、大排档等县城常见业态，与一般度假民宿酒店的理想环境相去甚远。

基地环境（左：临街侧薄薄的平淡江景；右：不允许改动的民宿自建房外部（红色拱门）及周边环境）供图：巳己建筑

所以，项目的周边环境不仅难以借力作为回应文化议题的锚固点，甚至是一种困局，这个民宿并不具备度假民宿的条件。因此，在实地踏勘后，设计的工作重点迅速清晰起来，即在屏蔽周边不利条件的基础上，在内部制造一种特定的文化氛围。

然而，基地困局也延伸及内部。用来改造作为民宿的自建民房一共6层，下部3层为框架结构，上部2层为砌体结构，需在相对极限的造价下容纳业主要求的18间客房，综合自建房的结构性能评估、造价及客房容量压力，项目并不存在太多结构改造的余地，制造特定文化氛围似乎只能在既有自建房格局的基础上从“氛围”手段入手。

民宿自建房现状轴测图（SEC-1/2：框架承重；SEC-3：砌体承重） ©巳己建筑

4 《营造法式》中的家具

在结合实际条件与业主商议放弃“度假民宿”的不实际设想，最终将民宿策划定位于“落脚民宿”同时，我们开始寻找一种回应浮梁地方身份（不是景德镇）的方式。

将瓷器等地方符号使用在装饰层面是本地大部分酒店、民宿的常用方式，其中的断裂显而易见：作为器物的瓷器与酒店、民宿的实际使用场景的重合度极低，充其量仅能作为饰品摆件，很难与客房环境的直接结合。建立地方身份需要另一种方式。最终，我们在业主心心念念的宋代历史找到答案。

一方面，在人居环境范畴，宋代用以“估工算料”的《营造法式》对宋代建筑的设计、建造有着一定程度的记载，其中，涉及家具的“小木作”篇幅甚至接近“诸作制度”总量的一半，再加上其他有关宋代家具的史料，设计有大量可参考的素材。（潘谷西，2005）

另一方面，制瓷工艺实质是一种传递工艺感的“制作”（handcraft），称为“小木作”的家具超越大木作及其他作制度，是距离制作最接近的一种存在。

此外，作为“小木作”的家具无疑也构成了背离抽象的契机，因为无论参考哪种素材，以小木作入手的改造设计不仅“具体”而且也明确指向宋代的历史联系。

于是，围绕“家具”这个“具体”方向，结合民宿的实际使用场景，在《营造法式》有关小木作的章节范围，结合其他宋代家具的图文史料，我们从以下几个方面完成了这个改造设计：1）格棂作窗（门）；2）以榻代床；3）以屏饰墙；4）以帐为台。

5 格棂作窗

“格”“棂”即《营造法式》小木作制度所载的“格子门”“直棂窗”。

结合客房氛围营造和屏蔽外部不利景观的设计意图，民宿客房设计最大的挑战是处理原自建房的窗扇。原窗扇为县城自建房标配的深灰色无断桥的单层铝窗，不仅对民宿文化氛围的营造不利，且热工性能较差。但经过测算，业主无力也无意更换为最初提案的断桥木包铝窗，因此在原窗扇内侧附加一层装饰性的第2层窗扇来遮挡外部不利景观、营造特定文化氛围，同时改善热工性能成为不二选择。

格子门和直棂窗是《营造法式》小木作记载的最典型门窗做法，成为我们的首选素材，但在使用中，我们进行了二次设计：首先，鉴于宋代较少见直棂窗单独固定于墙面的做法，同时为了强化新加窗扇的存在感，我们选择用一整面格子门内衬窗前作饰面，即将窗扇门扇化。

其次，《营造法式》中的格子门，经过与木作供应商的沟通，且不论其“桯”的式样，无论“方格”还是“球文格”，造价都颇为不菲。为降低造价，同时适应开启的需求，我们在保留其边框和板面大致比例关系的前提下，将格子门的格纹替换为更简洁、造价更低的直棂纹，即方形截面的破子棂窗式样，（潘谷西，2005）在首层公区，我们甚至更进一步将直棂板面化。

如此一来，格棂窗装饰成为客房尽端的视觉对景，当白天室外的阳光或夜晚街道的照明透过格棂窗装饰的过滤进入房间投下阴影，阴翳的宋风即现。

6 以榻代床

“榻”是汉代从床分离，在宋代成型的一种兼具坐卧功能的器具，是宋代日常起居的中心。（扬之水，2015）在民宿客房，除少部分套房，大部分客房都以床为中心，考虑民宿客房的使用场景，与家居空间中以卧为主的床不同，民宿的床也常常被坐，在这个层面，以榻代床甚至更适宜。

更进一步，除坐卧外，客房的床头板也是必要功能，得益于宋代榻的多种形制，“围子榻”的三面屏即可完美作为床头板使用，只是需略微调整——三面屏的正面屏不变，侧面屏缩短到仅起到空间概念上的围合作用——即可。

造价同样限制我们对榻的形制选择，综合工艺的复杂程度，我们在相对简洁的箱型结构榻上进行二次设计，基于供应商的工艺能力，简化了桯之间的交接形式，去除了精细的纹路性质的木工作业，以纯粹的木饰面箱型结构制作客房的榻。

除了工艺和造型的应变，为了更接近榻，尺度自然也要调整，新设计的客房榻是一张平铺的大床，几乎等同于一个高度400毫米的地台，进而在尺度上拉开了与床的距离，形成了明确的空间领域，更进一步的强化了榻在客房的中心地位。

7 以屏饰墙

在标准的民宿使用场景，除上述作为中心的床榻外，客房一般还设有供待客或休闲的休息区，其配置标准不一，但常设置于临窗侧，或与床榻区域相对而立，以沙发或椅子搭配案几为主。然而，在中国传统尤其是宋代的陈设习俗中，稍正式的“待客坐椅，居家坐榻”绝不会无凭而立，往往以屏风作为凭靠。（扬之水，2015）

宋画中“待客坐椅，居家坐榻”的凭靠图源：邵晓峰《中国宋代家具研究与图像集成》，第40页

因此，在进行多次图像和纹样的尝试后，限于造价，我们放弃了宋代常用的画屏，在客房结合休息区和床榻的特定位置设独立的素屏，为“待客”和“居家”提供凭靠同时，一方面，木制、纯白、观感抽象的素屏与略繁复的格棂窗装饰形成对比，调节视觉的平衡；

另一方面，鉴于前述以榻代床极大增强了床榻区的空间重心，我们特意将素屏的厚度做厚，局部添加造型檐口，加强了“重量感”，进而强化了休息区和床榻区相对而立的张力。除了客房，素屏结合壁龛展台也被使用在公区的茶室等区域。

屏的作用不仅在凭靠，还有分隔。不可能安装电梯的情况下，在6层高的民宿楼梯间上下是相当乏味的体验，为了缓解这个问题，我们在每层楼梯间“插入”一片分隔两跑梯段的独立素屏，素屏在接近楼层或休息平台的地方折起一小片形成展台，在此设置各器型宋代风格的影青瓷工艺品，配以文字解说，将乏味的楼梯间转化成一条垂直的宋瓷展廊。

8 以帐为台

“帐”是《营造法式》小木作制度中4种神龛：佛道帐、牙脚帐、九脊小帐和壁帐，帐源于唐代围合出独立空间所使用的帷帐，宋代的“帐”尽管用木代替织物并增加了屋顶，但仍以围合出一个独立空间为目的。（潘谷西，2005）

《营造法式》中的九脊小帐图源：李诫《营造法式》（万有文库版）（七），卷32第99页

而“台”是民宿公区因功能需要独立围合的空间，如服务台、电话接听处、吸烟处等。台因其在有限的空间中形象较为突出，因此尤其需要进行设计。因此，我们自然的将帐与台对应起来，以帐的方式来设计，使公区的服务台、电话接听处、吸烟处各自具备围合空间的墙体和屋顶。

9 位置经营

除固定家具，在造价和工艺范围内，移动家具的选用也尽量接近宋代的文化氛围，如连带固定家具统一采用较深色木饰面，靠背椅、扶手椅尽量选用出头式搭脑，桌案等多采用框架式造型。（邵晓峰，2010）

小木作外，《营造法式》中的砖、石作做法也被使用并进行二次设计，如青砖墁地大面积的使用在首层公区、受“阶基”启发设计了侧边外覆钢板收口的阶基设置在“帐”的底部或需要进行高差过渡的区域。

实际上，我们在进行分项家具设计的同时，也考虑家具之间的关系，如上文已提及的格棂窗装饰的对景、榻与屏的相对而立，但总体而言，受限于本项目落脚民宿的定位，客房内的位置经营余地不大，但首层公区却必须要考虑帐和整体空间的关系，正像屏之于客房，帐之于公区有类似的意义，在公区反复运用格棂窗装饰中，帐充当了视觉平衡者的角色。同时，在近乎完全呈流动空间的首层公区，3座帐锚固了3处重要的空间节点，调节了空间体验的节奏。

10 总结：方法和议题

浮梁驿民宿改造的困局——客房景观不佳、业态环境杂乱和内部空间余地不大——让我们不得不聚焦在家具上，并从中发展出一套特定的回应历史和传统、平衡抽象和具体的设计方法。这种家具方法甚至满足业主的“轻资产”述求，即一旦运营不顺，所有的家具都可以转手销售。此外，家具方法甚至还能迅速被业主掌握，在建筑师因事务繁忙未能参与的情况下，依靠积累的材料样品、供应商和原设计图纸，浮梁驿的业主已经自行完成了适应性的改造和加建，而改造和加建的部分和总体氛围并无太大冲突。

更重要的是，关涉文化议题，家具的具体性是对盲目抽象风格的背离，也许，它能打开通向另一种中国性（chinese-ness）的路径：受布扎（Beaux-arts）知识体系的束缚，近代以来聚焦于中国性的人居环境设计研究总是将注意力投向大屋顶及大木作为代表的中国传统建筑的造型和结构（如屋顶—屋身—台基的基本认识框架），忽视了与人关联更紧密、更细微、更具体的环境，而家具方法则将小木作和其他要素整合起来，建立和中国人的风土文化、行为活动、使用场景更紧密的联系，这值得我们进一步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