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希腊的诸多城邦中,除了扮演经济政治中心的雅典,还有一类城邦,扮演着圣地的角色,德尔斐(Delphi)无疑是这类城邦的重要代表。
在希腊中部的福基斯地区,帕纳索斯山脚下海拔约700米的半圆形山坡上,坐落着这个人口仅千人的城邦。沿着山谷向西望去,可见远方被冲击平原环绕的科林斯湾的海面。那里曾是繁忙的港口,古希腊人在扬帆西去之前,总会顺道来一趟圣地德尔斐。
世界之脐
——
“德尔斐”在古希腊语中与“子宫”同源,可能出于对大地女神盖亚的崇拜。在希腊神话中,盖亚是始祖母神,诞育了众神和宇宙万物。德尔斐的旧名“皮托”则与传说中的巨蟒皮同有关,皮同是盖亚与泥土结合所生,受盖亚之命在此地镇守,后来被阿波罗斩杀。这段神话其实是在描述该地区信仰的转变。公元前8世纪,对阿波罗的崇拜开始在德尔斐盛行;公元前6世纪,皮托这个地名逐渐被涵意较隐晦的德尔斐取代,德尔斐逐渐成为崇拜阿波罗的圣地,他的母亲莱托以及妹妹阿耳特弥斯也一同受到供奉。
德尔斐被泛希腊世界的人们视为世界中心,还借助神话强化这一认知:宙斯从世界的两端各放出一只鹰,两只鹰在德尔斐相遇,相遇的具体位置由一个叫做“翁法洛斯”(omphalos)的圆形石器标定,“翁法洛斯”意为肚脐,因此,德尔斐被称为“世界之脐”。
阿波罗神庙
Temple of Apollo
——
献给音乐、和谐、光明和治疗之神的阿波罗神庙是德尔斐圣地的核心,选址经过严密的勘测,确保从圣地的任何角落都能看到这座神庙。根据保萨尼亚斯在公元二世纪写成的《希腊志》记述,该位置曾经存在过五个版本的神庙。据推测其中前三个可能是黑暗时期建造的,彼时阿波罗信仰可能尚未来到此地。由于缺乏信史,对这些版本的描述均具有浪漫的神话色彩。传说中,建构它们的材料依次是月桂树枝、羽毛和蜂蜡、青铜。第四代神庙才开始采用石材,由建筑师特罗丰尼乌斯(Trophonios)和阿伽墨得斯(Agamedes)设计建造。这被认为是献给阿波罗的第一座神庙,毁于公元前548年的一场火灾。
第五代神庙初建于公元前510年,多立克式,宽6柱,长15柱,雅典雕塑家安特诺尔(Antenor)为它创作的雕塑饰带描绘了阿波罗乘战车凯旋及巨人之战的场景。根据古代作家的记述,圣殿门廊(pronaos)的一根柱子上,刻有七贤者的三条德尔斐格言:ΓΝΩΘΙ ΣEΑΤΥΟΝ(认识自己)、ΜΗΔΕΝ ΑΓΑΝ(凡事勿过度)和ΕΓΥΑ, ΠΑΡΑ ΔΑΤΗ(妄立誓,则祸近),以及神秘的德尔斐标记 "Ε"。
公元前373年,神庙被地震摧毁。三年后,在科林斯建筑师斯宾塔利斯(Spintharius)的指导下,神庙按原规模重建。然而此时希腊诸城邦正因为常年战乱迅速衰落,圣地得到的捐赠捉襟见肘。在这样的背景下,新神庙的建材较廉价,多采用石灰石及其他多孔石材,导致这座神庙损坏的速度比其他建筑更快,我们今天可以看到的废墟只剩下基座和一角的六根柱子。
神 谕
——
德尔斐人非常懂得经营圣地这个品牌,他们推出的旗舰产品“神谕”不仅使德尔斐门庭若市,挣得盆满钵满,还进而影响到当时希腊方方面面的事务。这些所谓神谕由阿波罗神殿的女祭司皮提亚(Pythia)转达,由于她们被认为是阿波罗的神秘配偶,需要终身侍奉神明并保持贞节,所以传统上皮提亚由处女担任。这个传统一直保持到公元前2世纪的希腊化时代,一位塞萨利亚军官在问讯后在神庙中绑架并强奸了一名皮提亚,导致德尔斐人改变了传统,要求皮提亚必须由50岁以上的女士担任,但仍旧身着少女服饰。
起初问询神谕的仪式仅在古希腊历法中“比索斯月”的第七天进行,即每年一次。后来由于业务量的增大,改为每月的第七天举行一次。不过阿波罗被认为只有9个月住在德尔斐,因为他会在冬季回到许珀耳玻瑞亚(Hyperborea,极北之地)居住。因此每年有9天可以接受问询,这9天被称为“Polyphthoos”,即“许多问题的日子”,这天人们带着他们的问题在阿波罗神庙门外排起长队,需要三个皮提亚轮替才能应付。问询者进入的顺序被严格规定:首先是德尔斐本地人,其次是来自近邻同盟(Amphictyonic League)的人,最后是来自其他希腊城邦及希腊世界以外的人。此外,德尔斐祭司还设立了一系列的荣誉,授予那些为圣地提供特殊帮助或捐赠的人或城邦,这个制度叫Promanteia。获得荣誉的人具有提前进入神庙的权利(不过仍然排在德尔斐本地人之后),鉴于询问神谕的时间非常有限,这种特权其实非常重要。
在Polyphthoos这天,皮提亚先要以卡斯塔里亚圣泉(Kastalia Spring)洗身,然后在圣室内焚烧月桂叶,献给阿波罗。于此同时,男性祭司要确认神明是否愿意接受问询,他以清水洒在羊的头上,如果羊打颤了,说明神明同意,继而将羊带到神庙外宰杀献祭。
询问时,皮提亚饮下圣水,咀嚼着夹竹桃叶子,手持一个叫phiale的盘子和一枝月桂,在男性祭司的协助下坐上圣室中的一个三脚架,三脚架下有个地缝,询问者向地缝大声喊出自己的问题。或许由于夹竹桃叶子的毒性,或许由于地缝冒出的乙烯气体的麻痹作用,皮提亚进入一种神智不清的状态并吐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话语。这些话语由一旁的男性祭司转译为韵文,一般为六音步诗行(hexameter)的形式,形成神谕。这些所谓的神谕常常模棱两可,以确保不可证伪。我们现代人一看便知,这些神谕并不来自那些未经教育的皮提亚,而来自那些男性祭司。不过笃信神明的古人对此深信不疑,甚至有人因此国破家亡:称霸小亚细亚的吕底亚长期以来是德尔斐的大客户,其末代国王克罗伊索斯因为担心波斯帝国的崛起而向德尔斐询问神谕,得到的回答是“如果你进攻居鲁士,你将摧毁一个帝国“,因此主动进攻波斯帝国,最终兵败国灭。即便如此,他也并不质疑德尔斐的神谕,只怪自己理解错误。当然,完全否定神谕的价值也是不公允的,来自泛希腊世界各个角落的来访者使当时的德尔斐成为资讯的交汇点,掌握大量资讯的祭司给出的建议或许有时也具有一定高度吧。
战车御者铜像
the Charioteer of Delphi
——
在1896年的一次发掘中,法国考古学家在阿波罗神庙的圣室中发现了一尊青铜像,塑造的是一名战车御者。车架马匹只剩残片,人像却几乎完好,只缺少左前臂和头部的一些细节。刚刚发掘时,该像通体蓝色,现已逐渐变绿。它的眼睛是以嵌入的玻璃表现的,具有这类细节的古希腊铜像极其稀少。
御者是一名年轻男子,身高1.8米,着传统长衫(xystís),齐脚踝。一条宽大的腰带将外衣高高束起,而另外两条绑带穿过肩膀、手臂下方,在背后交叉,保持衣服在比赛中不被风吹起。外衣下部的垂直褶皱强调了男子的挺拔体态,上衣褶皱则呈波浪型,好似在风中飘动。整个造型毫不僵硬,表情动作自然,推测表现的是御者在赢得比赛后骄傲地驾车绕场一周的松弛状态。古希腊人通常以裸体表现运动员,而该像却全身着衣,非常特别,因此推测这个年轻人的地位可能比较低,不宜以裸体形式表现。
雕像石灰岩底座上的铭文显示,这座铜像是西西里岛殖民地杰拉的僭主波利萨洛斯(Polyzalus)献给阿波罗的,感谢他保佑自己在皮提亚运动会(在德尔斐举办的运动会)上赢得战车比赛的胜利。
宝库
Treasuries
——
从圣地入口到阿波罗神庙,需沿一条之字形的圣路上行,经过一个罗马时代的市集广场,可以看到道路两旁星罗棋布的建筑基座。当年这条圣路两侧布满大大小小的宝库,高高低低的祈愿柱,各式各样的雕塑群,均是希腊诸城邦为了纪念胜利或感谢神谕而建造的。通常赢得战争胜利的城邦会从战利品中拨出十分之一,存放在自己建造的宝库中,献给阿波罗。
自从公元前600年左右,科林斯僭主在德尔斐修建了第一座宝库,其他城邦也接踵而至,让自己的宝库爬上这个神圣的山坡。这些宝库俨然成为各城邦的看板,夸耀着各自的实力,其中最华丽的要数锡夫诺斯宝库和雅典宝库。
目前唯一在原址被修复的是雅典宝库,该宝库以帕里亚大理石建成,采用双柱式门廊(distyle in antis),即由两侧的壁角柱(anta)与檐壁形成框状,中间设两棵圆柱。其檐壁的排档间饰表现了特修斯和赫拉克勒斯的事迹。保萨尼亚斯认为该宝库是雅典人为了纪念马拉松战役修建的,然而现在许多学者认为该宝库应该早于马拉松战役。宝库采用多利克柱式,而不远处的雅典门廊(Stoa of the Athenians)就采用了纤细的爱奥尼柱,在以多利克柱式为主基调的德尔斐圣地中很显眼,反应了雅典人相对后期的审美偏好。
锡夫诺斯在爱琴海的一个小岛上;古风时代,锡夫诺斯人从银矿和金矿中获得巨大的财富。他们的宝库可能比雅典宝库更早修建,也采用当时流行的双柱式门廊,不同寻常的是,支撑门廊的不是普通的柱子,而是两尊女性雕像。锡夫诺斯宝库采用了爱奥尼式的连续饰带,雕刻非常精美,虽然宝库并没有在原址重建,但这些雕刻被完整地陈列在德尔斐博物馆中。
锡夫诺斯宝库的东侧山花描绘了赫拉克勒斯偷窃阿波罗的三脚架(放置锅的器具)而与之发生争执的场景。其下方的饰带左半边描绘了奥林匹斯十二主神的集会,中间的赫尔墨斯拿着盛满阿基里斯和门农灵魂的天平在称重,右半边则描绘了阿基里斯和门农在争夺安提洛科斯(阿基里斯的朋友,被门农杀死)的尸体;西侧饰带可能描绘了帕里斯的评判,或俄里翁之死;北侧饰带描绘了巨人之战;南侧饰带比较残破,但可以看到一些雕刻细腻的马匹。这些浮雕当年被涂上了生动的绿色、蓝色、红色和金色,现在仍然能够看出一点淡淡的色彩。
随着大大小小的宝库挤满德尔斐,后来的城邦逐渐开始采用祈愿柱的形式向阿波罗献礼,比如顶上安放着两米高斯芬克斯像的纳克索斯柱、为了纪念普拉提亚战役胜利而铸造的青铜蛇柱,以及雅典人奉献的舞者柱。
剧 场
Theatre
——
剧场坐落在阿波罗神庙上方的山坡上,初建于公元前四世纪,后又在希腊化时期和罗马时期各改建过一次。
这是一座典型的古希腊剧场,不过规模较小,可以容纳4500人。扇形观众席(koilon)依山势而建,围绕一个直径为7米的圆形乐池(orchestra)。乐池后原本有一座矩形的景屋(skene),景屋和剧场主体之间以拱券连接,作为入口,这些现在不复存在了,景屋的地基还保留着,成为人们俯瞰山谷的露台。
竞技场
Stadium
——
沿山路继续曲折而上,可以到达位于圣地西北侧的古代竞技场。这个竞技场始建于公元前五世纪,随后被不断的改建。比较重要的一次是公元二世纪由希罗德斯·阿提库斯出资的改建,增建了可以容纳6500人的石质观众台和一个拱形入口。这个竞技场的主要功能是进行跑步比赛,在古希腊,比赛长度被规定为赫拉科勒斯脚长的600倍,称为一个“斯达德”(Stadion),后来这个词被引申为竞技场。由于各个城邦对赫拉科勒斯脚长的定义不尽相同,故不同城邦的斯达德不同。比如,在奥林匹亚,这个长度达到192.28米;而在德尔斐,这个长度是177.35米。竞技场中还保留着石质的起跑线,石头表面的双线槽可以帮助运动员脚趾发力,两侧的圆孔可能用于固定起跑信号机构。
在泛希腊世界中有四个重要的运动会,四年为周期相继举办。最重要的当然是奥林匹克运动会,而第二重要的就是在德尔斐举办的皮提亚运动会,它与奥林匹克运动会相隔两年,在尼米亚运动会和伊斯特米亚运动会之间。这个竞技场就是皮提亚运动会的主会场。
体育馆
Gymnasium
——
体育馆这个词来源于古希腊语形容词“裸体”,意味着运动员应该裸体参赛,强调对男性身体的审美,也是对诸神的敬意。德尔斐的体育馆位于圣地东南方较低的一处山坡上。这里曾有一座双层建筑,上层是一条开放的柱廊,下层容纳角力学校、泳池和浴池。现在这里留存的遗迹非常少,仅剩下嵌入山坡的墙和一些柱基。
雅典娜神庙
Tholos
——
从体育馆继续向东南,就是雅典娜神庙。这是一座圆形神庙(Tholos),维特鲁威在《建筑十书》第七卷中指出该神庙的建筑师是西奥多罗·福瑟斯(Theodorus Phoceus)。在外圈,二十根多利克柱支撑着带有三联槽和排挡间饰的檐壁,檐口上方曾竖立着八尊女性雕像,现在只有其中三根柱子和相应的一小段檐壁被修复。圣室内侧墙壁曾装饰着十根科林斯式壁柱,但并不能在遗迹中体现出来。
神圣战争
——
作为一个城邦,德尔斐缺兵少田,却拥有令人垂涎的财富和崇高的宗教地位。这种反差使德尔斐处于险地,只能在大国的夹缝中寻求自保之道。在整个城邦时代,爆发了三场围绕德尔斐展开的战争,它们被称为神圣战争。
第一次神圣战争是由于临近城邦基拉抢掠朝圣者,德尔斐人像雅典求助,梭伦治下的雅典与其他几个城邦联合,用了十年时间才击败基拉,并建立了近邻同盟 (Amphictyonic League)以保证圣地的安全和朝圣之路的畅通。但这并没有带来长久的稳定,在伯罗奔尼撒战争期间,福基斯人在雅典的支持下控制了圣地,而这两个城邦其实都属于近邻同盟。德尔斐只能向与雅典对立的斯巴达求援,使第二次神圣战争成为大国博弈的一环。第三次神圣战争同样由福基斯人引燃,只是当时的雅典和斯巴达已经不再是霸主了,新霸主底比斯没有能力结束这场战争,只能邀请强悍的马其顿人南下协助。结果却是引狼入室,马其顿在击败福基斯后顺势击败底比斯,从而掌握了希腊世界的霸权及圣地的控制权。
随着古典希腊城邦的衰落,德尔斐圣地的重要性逐渐降低,来访者减少,以至于一位皮提亚即可应付所有的问询。公元392年,罗马皇帝狄奥多西一世将基督教定为国教,同时禁止异教信仰,圣地德尔斐才终于走入历史。
延伸阅读
关于拍摄
本文现场照片均采用135数码相机拍摄。
本文由作者张弛授权有方发布,图文版权归作者所有。申请转载请自行联系原作者。
上一篇:经典再读184 | 斯德哥尔摩国家社会保险委员会大楼:优雅的功能主义建筑
下一篇:善于变通,大胆实验:荷兰建筑地图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