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笔记（五）：不朽的清真寺

告别了罗马与波斯的统治，因伊斯兰的崛起，埃及的历史也进入另一截然不同的篇章。

建筑师/摄影师张弛的“埃及笔记”系列第五篇，聚焦这一时期留下的建筑遗产，其中就包括两座最著名的清真寺：整个埃及仍保留原有形制的清真寺中最古老的一座——伊本·突伦清真寺，以及仍然在使用当中的埃及国家清真寺、同时也是世界最古老的大学——阿尔·阿扎尔清真寺。

七世纪初，罗马和波斯的战争已经进行了七个世纪。作为粮仓的埃及，先被波斯的萨珊帝国征服，后又被东罗马帝国重新取得。此时，贫瘠的阿拉伯半岛南部沙漠崛起的一个势力将给中东带来最深刻的变化，埃及历史也将因此进入截然不同的另一篇章。

伊斯兰的崛起

自从新巴比伦王国被居鲁士灭掉，到七世纪，两河流域的闪米特人已被波斯人统治了千年。而阿拉伯半岛南部沙漠的气候条件过于恶劣，始终没有进入波斯人的视野，那里的游牧民族仍旧保持着蒙昧的部落状态。相比之下，阿拉伯半岛最南端的也门却较为富饶。六世纪初，东罗马帝国为了绕过波斯帝国取得东方的货物，把也门发展成为货运中转站，源源不断的货物从印度和东南亚经海路而来，通过也门转运至罗马人控制的埃及。沙漠部落因此学会了经商，打开了视野，过上了相对富足的生活。这样的繁荣持续了半个世纪，直到波斯人出兵也门，彻底切断这条商路。失去了经商环境的阿拉伯人，亟需向外拓展；这就需要一股力量将松散的部落整合，才能在大国的夹缝中生存，而这股力量真的应运而生了。

公元610年，40岁的穆罕默德开始在麦加传教，宣称安拉是唯一的真主，而自己是真主的最后一位先知。这种一神教信仰逐渐威胁到权贵的统治，因而遭到倭马亚家族（麦加城中最大的家族）的迫害。于是穆圣与追随者徙往麦地那，并在那里发展壮大。630年，穆圣业已羽翼丰满，遂撕毁和约、攻取麦加，捣毁了天房中的多神教偶像，使之成为伊斯兰的朝觐圣地。慑于伊斯兰的力量，各城邦纷纷归附，就这样，整个阿拉伯半岛统一了。

632年，穆圣逝世，留下了一个以伊斯兰信仰凝聚的强大国家。接着，在四位通过选举产生的哈里发的治下，这个新兴的国家继续扩张。拉锯多年的罗马和波斯突然发现自己面临一个全新的强大敌人，罗马很快丢失了叙利亚、埃及和利比亚，而波斯则直接被灭国，王储流亡到唐长安。

白衣大食，黑衣大食

穆圣的女婿、最后一任正统哈里发阿里遇刺后，叙利亚总督穆阿维叶登上了哈里发的宝座。这位穆阿维叶出身麦加的最大家族倭马亚家族，曾与父亲反对穆圣并多次与之交战。穆圣占领麦加后，他们改宗伊斯兰教。穆阿维叶在统治后期改变了哈里发的选举制度，将大位传给自己的儿子，建立了阿拉伯第一个世袭王朝倭马亚王朝，定都大马士革。以其尚白，唐人称之为“白衣大食”。因为垄断了东西方之间的贸易，倭马亚王朝成为当时世界上最富庶的国家。有了充沛的经济来源，倭马亚王朝继续扩张，向东控制了中亚，抵达印度河流域，向西则占领了西班牙南部。

倭马亚家族最初对伊斯兰最高权力的攫取，使伊斯兰分裂为两个主要派别：维护倭马亚的逊尼派和维护阿里的什叶派。而倭马亚杀害阿里的儿子（穆圣的外孙）侯赛因的行动，则更加激化了这种对立。这些反对势力从未停止暴力抵抗，成为倭马亚王朝统治的不稳定因素。746年，穆圣叔父的后代阿布·阿拔斯利用什叶派的力量推翻了倭马亚的统治，并将倭马亚家族屠戮殆尽，建立了阿拔斯王朝。以其尚黑，唐人称之为“黑衣大食”。阿拔斯王朝的第二任哈里发曼苏尔继承后，立即肃清了昔日的什叶派盟友，定都巴格达，建设了宏伟的圆城。接下来的一个世纪中，阿拉伯帝国迎来了极盛时期。

伊本·突伦清真寺

مسجد إبن طولون | Mosque of Ibn Tulun

九世纪中叶，在马其顿王朝的统治下，东罗马再次强盛起来。这使阿拔斯王朝不得不开始大量使用突厥雇佣兵抵御罗马的进犯，这些突厥军人渐渐获得权力，以致最终哈里发成为他们手中的傀儡。

艾哈迈德·伊本·突伦原是突厥奴隶的儿子，生长在阿拔斯王朝的首都萨迈拉（836年迁都于此），在行伍之中平步青云。868年，他被任命为埃及总督，同年即割据自立，后来又吞并了叙利亚，建立了突伦王朝。这个王朝虽仍遵奉哈里发为宗主，但不向其交纳赋税，这些赋税被用于埃及本土，使其变得繁荣。这个新兴王朝在原埃及治所福斯塔特以北建立了新都卡塔伊。905年，阿拔斯王朝从第五位突伦统治者手中夺回这座城市，并将其摧毁。所幸，或许出于宗教和美学的原因，这座城市的核心伊本·图伦清真寺被保存下来，如今是整个埃及仍保留原有形制的清真寺中最古老的一座。

清真寺建在一座凸起的石灰石小丘上，当地人传说诺亚方舟在洪水退去后降落于此。建筑师是一名埃及的基督徒，赛义德·伊本·卡提布·阿尔·法甘尼；当伊本·突伦邀请他设计这座清真寺时，他正在狱中遭受折磨。

清真寺被一圈外墙围绕，墙的顶部装饰着装饰性的城垛，像连续的人形剪纸，守卫着围墙顶部。内外墙之间的区域被称为Ziyada，这里既可以为主麻日（星期五的宗教聚集）挤不进清真寺的信徒提供祈祷场所，也可以在战时起到一定的防御作用。从墙外到墙内，需要通过一个内凹的阶梯来到Ziyada较高的地坪。而清真寺的地坪又高于Ziyada，需要登上半圆形的阶梯才能进入清真寺。

建筑平面呈矩形，长162米，采用阿拔斯王朝最常见的萨迈拉风格，以柱廊环绕为庭院，其中最大的厅朝向基卜拉（Qibla，即麦加天房的方向），为祈祷大厅。在建筑师的建议下，柱廊采用短墙配合拱券的构造，以支撑更大跨度的屋顶。整个清真寺采用了160个高约2.5米、长约1.25米的短墙，墙的四角装饰着带有柱头的圆柱，用以分解其体量感。短墙的上方架着向两侧延伸的拱券，拱券之间留出一眼拱形的窗洞，既抵消了拱券的侧推力，也提供了更多的空气流通。

祈祷大厅被平行于基卜拉墙的连续拱券分割为5个通廊，其余三面的柱廊则各被分为两个通廊。整体的空间组织形式非常适合漫步，单向的连续拱券赋予大厅和柱廊强烈的方向感。沿着大厅的最深处的基卜拉墙行走，斜向看去，拱券层层叠叠，似乎无限延伸，尽头是刺眼的阳光。当脚步移动，那些层叠的拱券也移动起来。在清真寺的入口处，需要租赁一双白色的粗布鞋套，以便漫步时不弄脏地面，而不能像詹姆斯·邦德一样，西装革履，大步流星地潇洒走过。

基卜拉墙的正中央，是主要的米哈拉布（指示祈祷方向的壁龛），装饰着两层尖拱和两对柱子。主米哈拉布前方的屋顶，对应设置了一个小型穹顶，用于加强祈祷者的回音混响。主米哈拉布两侧，各有两个较小的米哈拉布。建筑外墙的128扇灰泥格栅窗各有不同的纹样，让细如游丝的光线穿过幽暗的大厅，在地面留下光亮的图案。

被柱廊围合的庭院叫做Sahn，Sahn中央是马穆鲁克时期的苏丹在13世纪建造的带有穹顶的洗礼池。方形基座由红色和白色的材料交叠而成，基座上方的体量收窄，以阶梯状的形式逐渐过渡为八边形，进而承接顶端的圆形穹顶。

清真寺的后部有一座宣礼塔，围绕塔身有阶梯盘旋而上，很显然这样的形式参考了萨迈拉大清真寺的宣礼塔。这个设计也许源于伊本·突伦本人的灵感：据说当他和他的官员坐在一起时，心不在焉地将一张羊皮纸缠绕在手指上。当有人问他在做什么时，他尴尬地回答：“我在设计我的宣礼塔。”当然这只是个传说，宣礼塔与建筑主体结合得并不好，很有可能是晚于清真寺建成的。

通过宣礼塔的楼梯，可以到达顶部的凉亭，俯视整个清真寺，亦可以在中部通过连桥到达柱廊的屋面。整个屋面如此宽阔，且没有栏板的分割和遮挡，形成一个被抬高的广场。在这个广场上，人们可以在城市屋顶的平面漫步，而高耸的人形城垛依旧在屋顶外侧围合着整个区域，这种空间体验是无与伦比的。

没有华丽的装饰和艳丽的色彩，整个建筑呈现几乎同质的土黄色，全部美感都来源于结构的强烈秩序和恢弘的光影。突伦王朝只存在了37年，我们之所以还能记住它，仅仅是因为这座不朽的清真寺。它对建筑的影响不仅局限于伊斯兰世界，也很大程度影响了欧洲的哥特式建筑。

绿衣大食

穆圣身后各派对哈里发大权的争夺使得伊斯兰教内部对正统问题产生分歧，形成逊尼派和什叶派。后者由其所承认的伊玛目所领导，而什叶派又因为对伊玛目合法性的不同见解继续细分为几个不同派别。910年，什叶派的一支伊斯玛仪派在突尼斯建立了一个反对阿拉伯哈里发的政权，并宣称自己是穆圣的女儿法蒂玛的后裔，并以此为国名，是为法蒂玛王朝，唐人称之为“绿衣大食”。法蒂玛的统治者相信自己比阿拔斯王朝更具有统治合法性，并一直以推翻阿拔斯王朝为目标。

969年，法蒂玛王朝征服了阿拔斯统治下的埃及。三年后，迁都开罗。然后继续攻略巴勒斯坦和叙利亚，夺取麦加和麦地那。自此，伊斯兰世界的重要圣地均被法蒂玛王朝控制。

阿尔·阿扎尔清真寺

الجامع الأزهر | Al-Azhar Mosque

法蒂玛的军队攻克埃及的治所福斯塔特之后，法蒂玛的哈里发穆伊兹开始在其附近建造新的都城，这座新都叫做al-Qāhira（胜利之城），也就是我们现在所知道的开罗。按照穆斯林统治者建造城市的惯例，穆伊兹首先在城市中心建造了一座清真寺。这座清真寺一开始被叫做Jami’Al-Qāhira (开罗清真寺），后来更名为Jami' Al-Azhar (辉煌的清真寺）。972年，该寺在竣工后迎来第一场宗教仪式。同时这里也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大学，在阿扎尔清真寺建成之初，哈里发就在这里建立了神学院，结束学业的伊斯兰教学者会穿上飘逸的黑色长袍，这据说是现在世界各地大学毕业生着黑袍的起源。

不似伊本·突伦清真寺，现在只是作为供人游览的古迹，阿扎尔清真寺不仅还在使用，而且是埃及的国家清真寺。所以我们能够亲眼目睹这座清真寺被信众真正使用的样子，而不是通过想象。共有六个入口通往清真寺，主入口在西侧，正对中轴线，因为神学院的学生在这里理发，故得名“理发店大门”。进入清真寺之后，访客需要将自己的鞋子搁在拥挤的鞋柜中，门口的工作人员会严格检查女访客是否严密地遮蔽了头发，并在必要时提供临时头巾。

这并不是一座规模庞大的清真寺，最初它的规模则更小，只有一座五条过道组成的祈祷室和一个不大的院子。后来的统治者，包括马穆鲁克和奥斯曼土耳其的统治者均在此基础上不断以众多装饰扩大它的规模，使自己的名字垂于青史。我们现在看到的阿扎尔清真寺早已不是其最初的样子，而是融合了来自不同时期的众多风格：马穆拉克时代的宣礼塔，奥斯曼时期的圆顶和大门…...

中庭（Sahn）的尺寸为48米×34米，铺着白色的瓷砖，异常洁净，可以反射出周围柱廊的倒影。这圈柱廊是法蒂玛晚期（1130年—1149年）加建的，结构显得很轻盈，波斯式尖拱跨过大理石柱，支撑着上方雪白的墙壁，墙壁上装饰着石质的浅壁龛和圆形的贝壳纹样，顶部镶着三角形的镂空墙垛。

祈祷大厅的面积要大于庭院，达到80米×50米，由三百根大理石柱支撑，有九个过道的进深。其中前五个过道是最初的祈祷厅，后面的四个过道则是1753年加建的，需要上几步台阶。整个空间并不算特别高，正中间正对米哈拉布的通廊有着较高的屋顶，小巧的木格窗透入些许光线，曾经伊玛目就从中廊走过，带领信众面朝麦加的方向。指向麦加的米哈拉布虽已被多次修缮，碑文却依旧保持着最初的样子。由于伊斯兰教对偶像崇拜的禁止，清真寺中不会出现任何形式的人物形象，柱顶、门框和壁龛采用细密的几何图形或植物的纹样加以修饰。

大厅的地面覆盖着洁净的地毯，除了行走，人们鲜少站着，他们或是背倚柱子读经，或是面对一根柱子向基卜拉行礼，或是在椅子上对坐着讨论教义，或是席地而坐围成一圈听学者讲解。在一个如此匀质的空间中，人们找到自己的角落，独自或是聚集，整个大厅保持着适当的安静，明亮的阳光从庭院中透过木格窗洒进来…...也许一千年间，这个场景从未改变，不能不令人感动。

帝国的消亡

扼守着地中海和印度之间的商路，埃及在法蒂玛时期收获了巨大的繁荣，新都开罗很快就能与阿拔斯王朝的首都巴格达争辉。然而到了第六任哈里发哈基姆的治下，法蒂玛王朝放弃了一贯秉承的宗教宽容政策，开始禁止基督教和犹太教的宗教活动，基督教和犹太教的教堂也常常被洗劫一空，为军队和清真寺筹集资金。1010年，哈里发甚至下令拆毁耶路撒冷的圣墓教堂，急剧膨胀的强权政治使法蒂玛王朝走向衰落。1099年，十字军攻占耶路撒冷，并建立耶路撒冷王国。88年后，法蒂玛的将军萨拉丁从十字军手中夺回巴勒斯坦。接着，在近卫军的支持下，他夺取了法蒂玛的政权，建立了阿尤布王朝。

在当时，萨拉丁被整个伊斯兰世界视为对抗西方的领袖，他的骑士精神甚至受到敌人的尊敬。近现代，萨拉丁的英雄形象更是在反帝国主义的情绪下被符号化了。今日的开罗城中仍保留着萨拉丁修建的城堡，他将这种叙利亚的要塞概念引入埃及，用以抵御入侵。然而要塞并不能长久地保护他的帝国，阿尤布王朝的统治根基松动，内部派系林立。萨拉丁死后，马穆鲁克佣兵在埃及割据独立。

1259年，在蒙古大汗蒙哥的指令下，旭烈兀率军从阿姆河出发，一路攻城略地，苟延残喘的阿拔斯王朝和阿尤布王朝的灭亡自然毫无悬念。伊斯兰世界的两大中心——巴格达和大马士革被蒙古人无情地毁灭了，埃及成为伊斯兰世界的最后堡垒，开罗在马穆鲁克的旗帜下继续闪耀着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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