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单位 ArCONNECT 之间建筑事务所
项目地点 云南大理
建筑面积 518平方米
建成时间 2023年4月
撰文 武州
——
不觉间来大理已经第十一个年头了。在大多数人的印象中,大理是诗和远方的代名词。可对于我来说,在大理的前几年更像是一场艰苦的修行。不同于大部分建筑师的成长之路,毕业回国之初,怀揣着对“盖小房子”的向往,年轻气盛的我单凭着一腔热血就跟着赵扬师兄从波士顿的象牙塔闯入大理的乡村现实之中。
当缺乏实战经验的我褪去名校光环,在大理遇到的不是远方的乌托邦,而是职业之初的青涩坎坷和面对真实社会的稚嫩。在大理的前六七年好似武侠小说里的闭关修炼,逐渐让我收获了建筑师吃饭的本事和设计的基本功夫,但大理对自己到底意味着什么,内心还没有清晰的答案。
转机发生在2020年,我自己独立开业的第二年,突如其来的疫情打乱了所有人的步伐,多年来习惯了紧张工作的我也借机慢了下来,习以为常的苍山洱海开始显得弥足珍贵,爬山溯溪成了周末的日常,在家闲养也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疲于事业初创期的我似乎又体会到了童年在关中小城野外无忧无虑玩耍的那种天然心境。大自然没有评判,日常工作中的紧张焦虑在身体回到大自然的时候会悄悄地化解掉。在松林间躺着感受变化莫测的光影,在崖壁上细观宛如芥子世界的苔藓,在溪水间高低的巨石上歇足喝茶,沉迷于建筑世界的我似乎慢慢打通了跟自然的连接管道。自然的滋养在这个时代是奢侈的,于是我心生一念,能否把自己刚开业第二年的工作室搬到离自然更近的地方?
在大理长居的外来人都能切身体会到,古人选择在海西的坝子上建都生活是有道理的。跟海东“大理福尼亚”式的极致度假感相比,苍山下宽阔的海西坝子是“养人”的。
海西坝子位居横断山脉南末端的苍山十九峰以横断山脉最典型的南北走势一字排开,苍山十八溪自西向东平行而下滋润着整个海西坝子,滋养了丰茂的植被和生机勃勃的农业文明,最终汇入洱海。
海西大大小小的村庄就散布在这坝子的良田之间。对于海西坝子上的传统民居而言,坐西朝东、背山面水的山海关系是第一位的,这既符合接纳上午阳光、避开下午西晒的基本舒适度,也能有效抵挡冬季来自西南方向猛烈的“下关风”,而围绕内院展开的内向型空间布局也进一步过滤了高原四季中时常带有伤害性的风和阳光,形成了围绕院子展开的、受庇护的传统自然生活方式。
带着对海西的这份理解,我们开始在古城周边的村子里找院子。交通便利的村子里,老房子大多都被推倒了,为了增加建筑面积,新盖的混凝土白族民居大多又高又胖,假模假式点缀上去的白族样式也让人提不起兴趣。最终在山脚下的田边,上阳和村的西南角,在一大片“新白族民居”的簇拥下,两个残存的石木结构老院子默默立在田边,部分荒废的石头房子和院墙已被高高的野草侵蚀,现场充满着人工与自然不分你我的废墟感,莫名的动人。
在村子的尽头我们走进南端头的这一院,房东白族阿娘正坐在檐廊下烧东西,一问得知房东家刚刚搬进靠近214国道的新家,按照当地习惯,搬不走的老物件都得烧掉。一爬上老房子屋顶,大片农田和连绵起伏的苍山瞬间毫无遮挡的直逼眼前,我心中一下子就拿定了主意。
——
为了能在下一年旧工作室到期前顺利搬进来,设计加施工的时间一共只有八个月。紧张的工期逼迫我们从一开始就放弃掉惯常成熟的设计流程,反而由于新工作室离工地只有十分钟车程,每日去工地可成常态。我们尝试挑战一种更在地的设计方式:在设计的主要策略和大方向确定之后即开始拆改施工,在拆的过程中不断地去现场感受,从在场的身体感受中吸取营养,再持续去打磨和推敲设计。
场地西侧的主房和耳房是八十年代地道的传统石木结构“土库房”,外立面石墙工法严谨讲究,内部尚处在“壮龄”的木结构端正结实,丝毫没有颓败之势。由于离苍山近,取用石材方便,上阳和村不仅以出石匠远近闻名,在八九十年代还发展出了从传统石木结构向现代砖混结构过渡的独特建造体系——砖石混结构,即建筑朝外的三个外立面用600毫米厚石墙,朝内院的立面和内隔墙用240毫米砖墙,再辅以构造柱圈梁现浇楼板的特殊砌体结构。
场地北侧厢房一层便是房东在九十年代盖的砖石混结构,2000年前后房东女儿结婚时二层加建没有再使用老式的石头,全部采用标准的砖混。年久失修的南侧厢房原本也是传统土库房,在我们来到现场时已经坍塌成高高隆起的废墟,散落堆砌的石头和木梁之间长满杂草。
从院心向西南望去,南厢房坍塌的废墟反而变成一个视野向苍山打开的豁口,近处废墟上的杂草和远处青翠的苍山竟连成一片,原本完全内向的民居由此呈现出“内向型院落”和“外向型风景”并存的空间感受。这些现场感受很快便引出场地策略的核心问题,即如何将内向型的民居院落与外部大尺度的苍山田野建立连接?
另一条设计线索则围绕功能和使用展开,现场民居内部被划分成多个小房间,对于工作室来说尺度狭小,采光不足。如何把小尺度的居住空间打通转换成更加开敞流动的办公空间,并将一个建筑师工作室所需要的各种功能妥善地安排在这样的民居院落中,是设计开始的另一个现实的着力点。带着这些考量,我们让施工队进场开始基本的拆除工作,更多层面的设计想法在拆的过程中一步一步逐渐显露出来。
虽然最初的设计草图是从整体场地和空间关系入手的,但迫于时间压力,前期设计的重心转而集中在两个主体建筑的改造上,即西侧土库房石屋及砖石混结构北楼。施工也因此被分为两期,第一期是原有主体建筑改造,改造完之后在2021年7月,在院子还是个大工地的情况下,我们就先搬了进来。搬进来后二期的废墟花园咖啡亭、连廊和庭院的设计也才真正慢慢敲定,二期施工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进行,盯工地真成了每天画图之余的日常。每一个细节、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植物我们都可以在现场反复感受,可以称得上最奢侈的一次“驻场”了!
——
开洞与地景连接
西侧石屋内部的传统木结构在室内提供了温暖的空间氛围和时间痕迹,也是最有大理地域特点的室内体验。我们将工作室最需要体验感的功能安排在这里,主屋一楼安排为公共的会议室和图书区,二层是私密的待客区和工作区,西北角的耳房则安排为厨房和公共餐厅。
“开洞”是石屋与远山建立连接,增加室内舒适度并改善采光的最直接手段。我们在面对苍山的西立面做了T形开洞,塑造出室内两种不同感知山的方式。T形的竖向窗对应着内部通高的图书区,立轴式的竖向景窗将苍山勾勒出北宋般的雄浑高远,也呼应着内部高耸的书架和向上延伸的空间动势;T形的横向长窗则对应着二楼的会客区与工作区,与通长的工作台面相结合,窗上口跟随老房子檐口只有1.9米高,人刚步入二层透过水平长窗只能看到外面的梯田,而当人在窗前坐下来的一刹那,苍山十九峰便如水平长卷般在眼前徐徐展开。苍山在这里以文人山水画中“高远”和“平远”两种方式被勾勒出来。
大理的老石匠对于外立面的石材工法是极为讲究的,老房子一般只有凿的非常平整方正的转角石、收口石和台坎石是露在外面的,这种讲究在中间堂屋上方那根4.4米长的条石过梁上达到登峰造极;而墙体中间大部分泥巴砌筑的毛石墙则会被覆盖上厚厚的“草筋灰”,并装饰以白族图案。
大开大合的开洞完全打破了土库房的立面程式,立面上部分残留的装饰也略显尴尬,我们索性把石屋立面上的“文化信息”全部去除,完全回归石头材料本身的建造表达。具体做法是把毛石墙的抹灰和装饰全部铲掉,去掉之前泥砌填缝的小碎石,再用水泥砂浆在大石块之间做内凹加固的深勾缝,以凸显毛石墙本身的粗野质感。带有明确年代信息的白族土库房自此变成了更为朴素远古的“石屋”。
在新开的洞口上,为了加固石头墙体,我们先做了一圈混凝土窗套,也作为下一步钢窗框施工的基层面。混凝土窗套粗磨之后形成了跟毛石墙面气质相似的粗粝质感。考虑到大理的风季和田边的蚊虫问题,钢窗最终选择了大面积固定玻璃和局部小开启扇的做法。钢窗玻璃与石墙外表面完全做平,粗粝的石墙与平滑反光的玻璃并置在一个平面上,触发了强烈的身体触觉感知,同时也在视觉上消解了传统石墙的厚重感。石墙的洞口在室内营造出了可以与人身体发生互动的“洞穴空间”。由于600毫米石墙的厚度全部给到室内,每一个窗洞都变成了一个有深度的、人身体可以进入的小空间,石屋的室内也由此获得了一种“洞穴体验”。
在石屋内部,塑造新格局最重要的动作便是图书区上下打通的通高空间。图书区二层木楼板的拆除,东侧天光的引入,以及西侧竖向山景的引入在这里塑造出了颇有精神性的图书空间。转角楼梯在这里做了地形化与家具化的处理,其前半段以混凝土地形基座的形式出现在空间中,一方面呼应外部的梯田,成为外部地景在室内的抽象化延伸,另一方面这些地形基座在室内也融为家具的一部分。
楼梯在北侧延伸出两级,上面一级是书架的基座,下面一级可供人在翻书时临时小坐;楼梯在西侧延伸为窗前的平台。这些地形基座最终在转角交汇处将人的身体引向书架背后隐藏的后半段梯段,通向二楼的私密会客区。
——
从花园洞穴到阁楼的剖面体验转换
如果说石屋与大尺度山水的连接是从立面上开始思考的,那么砖石混的北楼由内向往外向的空间转换则是由剖面驱动的。北楼原状一层的砖石混结构朝外三面600毫米的石墙都不开窗,只朝内院开窗,在粗粝厚重的石墙包裹下现场有种半地下洞穴感,空间氛围相对内向;二层是标准的砖混结构,采光更好,空间也更加开放,南立面上的水平长窗已经呈现出框架结构才有的立面特征;屋顶空间则全然打开,向西是直逼眼前的苍山十九峰,向东还能远眺到一线洱海,大理的整个地理地貌在这个露台上昭然若揭。只是在大理暴晒多雨的气候环境下,这样的大露台实在是待不住人,三层的屋顶加建势在必然。
不破不立,为了塑造开放流动的办公空间,我们一开始便恨不得打掉北楼砖石混结构的所有砖墙。结构工程师蔡工面对这一激进的拆墙需求,并没有急于否定,给出的结构分析是在大理这种高烈度地区,砖混结构拆掉大量墙体后最大的风险其实是抗侧向力,因此拆墙后需引入混凝土斜撑柱抗侧,同时局部辅以水平加固梁。
顺着结构的建议和现场的剖面感受变化,我们开始内部拆改大手术。一层保留朝外的三面石墙,内部砖墙全部打掉,中心增加一根斜撑柱,粗粝的石墙和混凝土梁柱塑造出半地下洞穴氛围;超大隐框落地玻璃将花园氛围引入,形成朝向内花园的花园洞穴,作为模型工坊。二层是主要的办公区,除了西边与走廊相邻的一堵砖墙保留,其余所有砖墙全部打掉,并在结构外围上增加五根斜撑柱加固,钢构玻璃加聚碳酸酯板给室内引入均匀而充足的光线。
三层加建出轻钢结构的阁楼,形成一个连通山海与天空的公共休闲会客区。会客厅西侧折叠推拉门外是苍山全景露台;东侧的半透明立面过滤掉杂乱的前景建筑,中间小框景里的一丝洱海给人留出对广阔洱海的想象;南侧横向老虎长窗将远处的苍山片段被引入室内,也给人在步入老虎窗后留下一个独自凝望苍山的片刻。
与内部的“拆改大手术”相并行的另一条设计思路是如何想象北楼拆改后对外的新形象和新姿态。三层加建的阁楼和二层在立面上使用了相近的钢构体系,共同形成一个轻盈半透明的钢构双坡体量,坐落在一层的石墙基座上,远远看去像是从周边这片厚重的老石头坡屋顶肌理中新生出来一个轻透的当代坡屋顶体量。
在建构层面,三层阁楼采用了间距一米的钢排架梁,在立面上与二楼钢窗框间距相同,结构密度的增加带来了结构截面尺寸的减小,最终三层钢斜撑柱截面尺寸减小至类窗框尺寸,与二层的钢窗框在立面上融为一体,形成二三层统一的轻盈纤细的钢构外立面。大理冬季风非常大,为了增加横向抗风能力,结构在二三层外立面外侧又增加了一排φ20的圆钢拉杆,将三层的钢结构双坡屋顶从外侧紧紧“捆绑”在一层的顶板上,这样纤细的圆钢拉杆进一步强化了二三层立面上的轻盈感。
——
从孤立的建筑走向编织的场所
一期的石屋和北楼改造完后,我们于次年7月匆忙地搬了进来。与自然亲近的新工作环境让大家兴奋不已,亲力亲为的设计与建造品质回馈给我们巨大的幸福感,在与夏日田里健壮的苍蝇们搏斗了一两个月后(系统地增加了纱门窗),新工作室的使用逐渐步入正轨。但与此同时,半完工的现场状态也越发暴露出整体空间体验上的问题,设计初期就开始思考的“园林线索”,中途被紧张的主体建筑改造工期所打断,而后又被每天站在院子里的种种不适体验重新激活了。
首先,石屋和北楼因为建造体系的不同,多少显得有些各自孤立,单体建筑的存在感需要被进一步弱化,而院落的整体场所体验需要被加强。其次是尺度感的失衡,传统白族院落对应的舒适建筑尺度是老房子一层半的檐口高度,而现状内院北侧两层半高的北楼和东侧邻居三层半的新白族民居对内院形成了很强的压迫感。最后是庭院空间的直白和仓促,光秃秃的院子一进门便一览无余,之前设想的围绕庭院的自然生活目前还停留在院子原有的水泥地面上。现场作为“半成品”的这些问题都需要二期设计中以“园林策略”为主线的场所营造来破局。
现场的废墟是破局的起点。高高隆起的废墟给院子界定出两个不同气质的空间雏形,即废墟之下的“内向庭院”与废墟之上的“外向高台”。当我们从内院缓缓走上废墟,苍山便一点点显露出来,最终到达废墟顶上,苍山和田野一览无余。现场这种从遮蔽到显现的体验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也直接转化为了这个小小“山水园林”的空间胚子。借着这一高差,我们贴着邻居的三层半小高楼顺势将废墟以微地形的方式向北延伸、逐层叠落至内院,形成的“石山”和其上的植物可以缓解东侧高楼的压迫感,同时也将人的注意力引向近身处的山林草木,邻居高耸的彩绘白墙则退为照壁般的背景。
现场废墟留下的半坍塌毛石墙在雨水和高原阳光的包浆下长出了野草和青苔,这种时间痕迹非常动人,再加上坍塌的废墟里原本就埋着大量的苍山麻石,因此在“叠山”这一动作中,我们并没有煞费苦心地用景观石精雕细琢,而是直接借用和改良这一充满苍山气息的本地毛石墙作为“山”的语言。
绝壁之下,必有深潭。苍山脚下的地下水颇为丰富,院子里往下挖个二三十公分便有地下水渗出,院心还有一口井。凭借着丰富的地下水,留白的院心水景顺理成章成为塑造废墟之下内向庭院的基础动作。挖出水景的土方又被回填到废墟之上,朴素的“叠山理水”便完成了。园林的地形框架搭好了,其他选手该陆续登场了。
——
游园中的身体感知与尺度调和
步入院门的体验带出了院子里第一个构筑物——廊桥。作为“廊”的一面,廊桥连接了院门和主建筑入口,在人步入院门时廊桥遮挡住两侧高耸建筑的全貌,把人的注意力引向近身处的植物和山石,设计通过注意力的转移和视线的遮蔽弱化了两侧高耸建筑的压迫感。同时廊桥的存在使得人从各个角度都无法完整看到北楼和石屋的立面全貌,这样就消解掉了单体建筑孤立的存在感,把人的体验从单体建筑的立面“观看”引向园林的“游走”。廊的空间意图是“指引”,在两侧钢柱阵列的引导下,人最终被引向石屋的主入口以及更远处竖向景窗背后的苍山。
而作为“桥”的一面,水上之桥则强调了通透性和轻盈感。为了强化桥的轻透之感,廊桥的立柱采用了两片60毫米宽、10毫米厚的扁钢夹合而成的格构柱,人在桥上往两侧庭院看时,柱子变得不可思议的纤细透明。桥下方从混凝土柱墩悬挑出的支撑梁也同样采用了扁钢隔构的方式,再加上桥面中间防滑钢板和两侧透明张拉钢网的配合使用,使得人站在桥上可以清晰地看到桥下的水,甚至有种悬浮在水面之上“危险感”。当人穿过入口被两侧茂密植物夹着的前庭,踏上带有“危险刺激”的桥面,左侧主庭院的水面和山石逐步显露,右侧北楼一层的巨大落地玻璃立面也倒映着绿色的草木,身体的细微感知开始被唤醒,游园体验的前序拉开帷幕。
在廊桥的尽端,地面上的老石板指引了三个方向,继续向西便进入石屋,向北拐出的一小段廊子将人带进北楼的入口玄关,而向南则进入游园体验的中序。这里延续桥面的张拉钢网做法,在水面的西南角盖上一片轻透的亲水休息平台,一棵倾斜的清香木从平台后方斜伸过来,探向水面,树下便形成了一个人可以坐下来小憩、与水面独白的角落。流水经由石山上的耐候钢水口倾泻而出,在水声、树影和石墙的包裹中,游走的身体获得了内向静谧的片刻。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将亲水平台背后石屋一层的折叠门全部打开,石屋的室内便也交织进这园林的游戏之中,靠庭院的室内座椅也成了对着水院发呆的最佳位置。从清香木下继续向前,当人转身沿着石头台阶爬上废墟,内向的游园体验开始过渡到外向的山水体验。
——
内院与远山的尺度转换器
站在废墟之上的高台能同时感受到内外两种氛围和尺度,向西南可远眺苍山群峰和田野,向北可回望俯瞰内庭。在这里,我们加建出同时连接内院和远山、像亭子一般轻盈开敞的废墟花园咖啡。为了顺应内外两种尺度感受,咖啡亭的单坡屋顶朝内院一侧将檐口压低至2米,营造出与身体极其亲密的尺度;朝苍山一侧则高高扬起屋檐,打开视野,尽量放大身体对大地和远山广阔尺度的体验。这样的坡向也回应了大理的日照方向,在冬天南侧翘起的屋顶将冬日的斜阳迎接进室内,在夏天北侧压低的屋檐则在烈日下遮蔽出一片可以栖身的荫凉。
在建造体系上,咖啡亭最初的意向是在沉重的废墟之上生长出的轻盈构筑物。构筑物下半部分采用了家具尺度的一系列混凝土基座,这些高低起伏的基座形成了对现场原有废墟的隐喻和再现。
在具体做法上,这些基座演绎成与身体亲密互动的各种“混凝土大家具”。在北侧压低的檐口下,混凝土基座演化为1950毫米高的入口门洞及东西两个亲人尺度的坐塌,西坐塌朝向咖啡厅内部,作为咖啡厅室内的主要座位,可以远眺苍山;东坐塌反过来朝向内院,融为园林的一部分,坐在其上,可以在压低的屋檐下、植物的掩映中回望低处的水景。东侧混凝土基座化身为咖啡厅的操作吧台和置物架,操作吧台向南延伸出客人可以坐在高脚凳上远眺苍山的外吧台。所有的混凝土墙、顶、台面都采用80毫米的厚度,并在转角处作45度斜面倒角,让作为结构基座的混凝土呈现出家具般的尺寸和手感。
构筑物上半部分则采用上反肋钢结构屋顶,屋顶本身采用6毫米厚钢板满焊,钢板依靠上反的钢肋板支撑,并依靠种植屋面隔热,所有屋顶构造信息都被隐藏在钢板上方,人在屋顶下只能感知到一个微微反光的深色金属表面和6毫米厚的钢板边缘,一个极薄的钢板屋顶仿佛不可思议地漂浮了起来。
混凝土基座顶板上先用50槽钢对焊形成窗户的下框,槽钢和下方的混凝土顶板在受力上共同克服跨度,在槽钢之上采用打散的短立柱,每根立柱由两片10毫米厚扁钢夹着20方钢组合而成,宛如纤细的窗框,进一步强化了屋顶漂浮的错觉。这些构造上的精细操作最终引向了身体感知的陌生与错位,进入咖啡亭的每一个客人都在惊叹这样一个轻薄的屋顶是怎么被支撑起来的。
——
游园体验最终在高台之上废墟花园咖啡里或眺望远山,或回望内院的片刻落下帷幕。一期石屋和北楼孤立的建筑体验,终于在身体的游走、停留、凝视、爬阶、远眺、回望等游园动作中,以及室内与园林相互渗透、相互交织的模糊边界下,被重新编织成一个整体的场所体验。
——
当我放下建筑师的身份,单纯作为使用者来回想搬进来的两年时光,一些生活的小片段开始浮现出来:
节假日的上午,工作室空无一人的时候,我喜欢把石屋一层对着内庭的折叠门全部打开,听着流水声,在清香木斑驳的光影下晒太阳。
春日某个上午在会议室激烈的评图中,突然院子里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回头看到院子出水口的水槽上站着一只喜鹊在饮水,尾巴上下一摆一摆可爱极了。到后来每天都有鸟儿零零星星飞过来,还是鸟儿懂得选地方。
午饭后大家伙喜欢聚在院子里聊会天儿,像是约定俗成的集体游园时间,有时是站在廊桥上找水里的乌龟,有时是聚在某棵新种的植物前评头论足,有时则是坐在咖啡厅的檐廊下闲聊心事儿。
大理冬春时节极干燥,我上午经常一踏进院门,就被院子里刚浇过植物的湿润空气所笼罩,皮肤和心情都随之清凉下来,像是开始一天工作之前的静心仪式。
给自己盖房子的过程中,我常想也许建筑师年轻时最难过的关之一就是做个空间把自己安顿舒服了,因为这个过程中建筑师得学会把高高在上的专业视角重新拉回到生活的维度里,用身体去丈量和验证,什么是真正打动自己的。能知道怎么把自己安顿舒服了,推己及人,在做设计的过程中也会有更多的同理心去努力把别人安顿舒服了。“安顿舒服”在云南当地人的说法中就是“好在”,好的建筑不能仅仅成就作品本身,而是要反过来滋养人的。
再回到几年前困扰我的问题,大理对我意味着什么?其实大理的滋养是润物细无声的,在大理生活久了,就会慢慢从这些滋养当中去触摸活泼泼的自然和生活世界,也会开始相信自己的身体和内心的经验。去年冬天我爬苍山去波罗寺,躺在后山松林里晒太阳,随手读了许倬云的《往里走,安顿自己》,身边只有松涛、斑驳树影和远处偶尔路过看不见的人语声,心景相应,大理是“往里走”一个好的出发点。
今年年初我打算给新落成的工作室起个正式的名字,思来想去拼凑出“墟岫园”三个字。“墟”是微地形,是场地上最开始打动我的石头废墟,也是新空间格局的起点。“岫”是洞穴般的内部身体体验,是老房子厚重的石头墙带来的空间感受,也是这个“贴身肉搏”的设计里身体与结构、洞口或墙壁发生亲密互动时激发出来的原始触觉感知。“园”是将内外体验编织在一起的空间策略,是身体与自然的多重回响。墟岫园也算是基于自己在大理多年的生活经验,对自然生活方式的一次营造实验。
设计图纸 ▽
完整项目信息
项目名称:墟岫园
地点:云南省大理市上阳和
设计单位:ArCONNECT 之间建筑事务所
主创建筑师:武州
景观设计:刘桔、武州
结构设计:蔡研明
设计团队:陈诺(项目建筑师)、叶鑫淼、蔡煌毅、刘昌瑞、白皓文、唐知亭、胡佳琪、陈云祥、孙艺琦、周春香、慕子琦、陈子瑶、张铧心、邓鋆睿、陈小勇、王慧妍
驻场建筑师:陈诺、叶鑫淼
施工单位:一期建筑改造及装修——大理思成装饰有限公司
二期钢结构——郭汉文团队
二期石匠——杨茂忠、杨茂泽、李希林、杨改良(本村白族)
二期木工——杨进、杨学友、杨社松、水安(白族)
二期土建及零工——凹国祥团队(彝族)
二期水磨石——杨志林团队
二期水电——陈胜团队
清水混凝土顾问单位:素造建筑事务所
建筑摄影:陈颢、王鹏飞、罗青山
建筑面积:518平方米
占地面积:448平方米
设计时间:2020.10 - 2022.8
建设时间:2020.11 - 2023.4
本文由ArCONNECT 之间建筑事务所授权有方发布。欢迎转发,禁止以有方编辑版本转载。
投稿邮箱:media@archiposition.com
上一篇:新作 | 斜坡上的木屋:茂原本町住宅 / Tomoaki Uno Architects
下一篇:凯州之窗:凯州新城规划展览馆 / BIAD·朱小地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