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工手记｜香格里拉先锋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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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工手记

撰文  廖辅鸿

我仍能依稀记起在少年懵懂之时，母亲递与我那本出自詹姆斯·希尔顿笔下的《消失的地平线》。在这仅一厘米厚的扁平书页中，我生平第一次翻出“香格里拉（Shangri-la）”——这片存在于海拔三千三百米之上的高原大地，翻出冰川峡谷，翻出草甸山林，再翻出那高的近乎剐蹭天空的卡瓦格博雪山，如颂歌般洁净而庄严；金光万丈在清晨升起，赠与她每一寸土地生生息息；佛教众神在经声里降临，庇佑她怀中的万物生灵，更直抵人心。一个个文字片段勾勒出的那些神往景象，描述着这里是如此神圣而神秘，神奇到宛如仙境。

二十年后，那个关于飞机事故而起的探险故事在我记忆里早已模糊不清，但未曾想到已成为建筑师的我，却能有幸在赵扬老师的带领之下，真正涉足踏入香格里拉，为先锋书店项目改造三栋藏族人家留下的老房子，由相地到设计，再到施工驻场，全程事无巨细地参与其中。

而今当项目已近尾声，回首工地上发生过的一举一动，扬起的一尘一土，时而如解疑难杂症，时而如谱生动之歌，点点滴滴仍历历在目，方觉它竟像我和工人们共同编写的另一出“探险”故事！敲击键盘，以此文悉数记录。

初到

去年十一月末，我们设计方接到施工总负责人施占龙（以下简称“施总”）的来电告知：现场已动工并完成了对其中一栋建筑的旧木结构屋顶清拆。容我解释一下：此时的香格里拉已完全入冬，停工令期间无法进行涉及使用混凝土的相关施工。但高原的冬季干燥少雨，到来年三月的这四个多月里，正好可将我们精心设计的钢结构屋顶完全置换掉现有建筑的旧木结构屋顶。在本次三栋老藏房的改造内容中，这不仅是每栋现有建筑中动作最大的改造部分，更是最为体现我们改造策略的一记妙招。

但难在施工团队是否能“接招”，并将图纸精确、高完成度地在现场实施。我们熟知当地的施工技艺仍相对落后，曾听说以前藏区人民量地是用脚划出来的——性情使然，又或许因为地广人稀，不必寸毫相争，干脆粗放到连厘米单位都直接省略。正是基于这份无法放下的顾虑，赵扬老师当即让我次日前往工地，开始驻场监督并指导后续开展的一系列钢结构建造。毕竟这将直接关系到整个项目的内外观效果呈现，其重要程度自然不言而喻，可容不得半点马虎差错。临行前，赵老师还从他自己的书架上取了两本读物予我伴阅：郭净的《雪山之书》和于坚的《云南这边》。

项目地坐落在香格里拉小中甸镇一个仅三十多户人家的村落（联合村吴公组）中，连小卖部都精简到只有半排货架（所以只算半个），更不必说宾馆酒店。落脚无处，好在有测绘初时就已结识的本地藏民七林邓主。作为土生土长的村里人，他在接我的一路上用全是去声的藏式普通话表达着对于先锋书店将要来到这里的期待与欣喜，近乎絮叨，更是令我感动。因此也非常热情好客地把我安排到他哥哥的家中入住，距离工地仅两三百米，极其方便，可实现工地宿舍的两点一线。

放下行李，与接下来时日将生活在一起的汪大哥一家围坐在火炉边，寒暄问候。稍作休整，我走近湖边那栋被拆了双坡屋顶的1#藏房，完成改造后它将变为咖啡馆。眼前的它终于“脱下”戴了几十年的“宽檐帽子”。近一米厚的四面土墙，这下敦实与厚重更尽显无遗，凝视片刻，越发觉得像一尊远古时期就已矗立在片旷野的巨大基座。

原先暗不见五指的二层室内空间也终于得以一窥全貌：木柱木梁，木门木墙，熏得漆黑或摸得光亮；精美的藏八宝墙画未曾褪色，这是矿物颜料的特别之处；发黄的糊墙报纸，头版内容赞颂着三个代表、经济形势一片向好以及悼念王伟撞机的英雄事迹。这个家历经三十多年所留下的生活印迹尘封过后现又展现，仍然保持着尊严与体面。

但这是最后一次展现。踩着吱呀作响的旧木地板，我想象着关于它未来改头换面后的全新样貌。

十二月初的高原，尚未完全北国严冬般的草木萧条，但就算晴空万里烈日当头，只要呼啸冷风开足马力从山巅之间猛扑而来，加之高海拔气候的昼夜温差极像坐过山车，一到太阳落下开始入夜，身体便非常明显感到由上而下的寒意入骨。好巧不巧这时香格里拉碰上偶发疫情，多方期待的开工计划被迫戛然暂停……除了静候，别无他法。

施工队再次进入场地已是十天之后。在此期间整个村庄无人进出。我早就习惯了大理古城“大滚锅”般的熙攘喧闹，一时竟感无所适从这份难得的寂静。但这些闲暇时间反正是格外的免费馈赠，我干脆拿到自然天地里肆意挥霍。伙同汪大哥的儿子小七躺在田埂小坡上沐浴冬日的暖阳，眼前水库的蓄水彼时尚未干涸，碧波荡漾，牦牛散开在沙滩上埋头啃草，对岸的林场用葱郁描出了深绿的阴影。我直勾勾地望得出神。想起那些曾在人民路上高谈阔论过的诗意远方与之相比，也不过尔尔。小七翻出手机里的古早照片给我看，十多年前的水库还是一片种满洋芋的田地，因下游筑坝后才使水位上涨。我不由想起毛泽东的诗句——“高峡出平湖”。

藏族人民因为水葬的缘故向来鲜少吃鱼，故小七双手比划着告诉我水库里的鱼多么硕大肥美，然后不知他从哪儿翻来两根破烂鱼竿，蚯蚓是挖不出来的，胡乱钩了几颗苞谷米，便怂恿我去钓鱼，连钓两日，非但一鱼未获，最后连杆子也不知丢到了哪里。或许藏区里的鱼也讲佛缘，我等初来乍到，自然也就无缘无果罢了……一不小心说的有点远，这是一篇关于建筑工地驻场的文章。

钢结构屋架

藏房的原先的双坡木屋顶顶面所覆盖的是“木闪片”——由冷杉木制成的细长木瓦片，这是香格里拉地区独有的屋面材料，因此，藏房也被称之为“闪片房”（翟辉《香格里拉“闪片房”的再生之路》）。而坡屋顶与下面的二层室内空间并不连通，主结构木梁网格上放置间距相当的圆木次梁，梁上满铺细藤条后再用阿嘎土（“阿嘎”系藏语，意为“白色的物质”）夯实，使得二层顶面与坡屋顶之间形成夹层，作为日常存放粮食、柴火使用；同时，也能让用以居住的二层空间不受屋顶出现漏雨状况的侵扰，并且可以更好地保温以应对香格里拉漫长而寒冷的冬天，可谓是一举三得。另外，同样是为了保温，藏民在夯土墙上打开的窗洞普遍数量少、尺寸小。这些都是藏族先辈们生活此地经过无数个寒冬所创造的建筑智慧。但随之而来的弊端，是室内空间即使在艳阳高照的白天也昏暗幽黑，门里门外判若两重天，需时刻借助人工照明方能进行日常的生活活动。

当旧的生活空间要转化为新的公共空间，保证充足的自然采光是必要的空间条件。受香格里拉目前普遍搭建的阳光房启发，新的屋面设计里采用了两种材料：室内空间所对应的屋顶面使用了半透的聚碳酸酯中空板（俗称阳光板）；四边出挑部分则使用镀锌钢波纹板。对于支撑的钢结构屋架部分，我们设想达到“举重若轻”的效果，为了实现这一设计目的，我们与结构设计师沟通讨论后，采用了诸多非国标规格尺寸的钢结构构件，用更厚的壁厚换以更小的截面尺寸。旧木结构粗壮笨重，新镀锌钢钢结构屋架纤细轻盈，新旧对比，一重一轻。这定会是一件很酷的事情。

施工队摩拳擦掌，欲开始钢结构屋架的第一步施工，就遇到了难题：我与施总对二层木结构的顶面进行水平测量，得到的结果是两个最长对角点高差已接近三十厘米，形成起坡，并且任意相邻的两根木梁都不在同一直线上；连激光水平仪都差点找不到一个平稳的放置点。而更夸张的是，当我们依据勾股定理对转角处复核时，发现整个木结构框架已经变形成了一个不规则四边形。因此我们推测：由于夯土墙下部没有墙下基础，在这几十年里不断发生沉降位移也导致木结构连同发生了偏转。这等的歪歪扭扭，不平不直，可见当初搭建这所房屋的藏民手艺足够“粗野”，倒也无关主义。

新的钢结构屋架如何才能平整而精准地对位在旧木结构之上？我俩站在田埂上吞烟吐雾，摸头挠腮，远远地凝视着屋顶，竟一时不得解法。在各自此前的工作经验中都从未遇到过这般棘手的“大”问题。但转念一想无非是见招拆招，对症下药。

我提出先由木工班组进场对木结构进行平直度的校正施工，这是进行钢架搭建的先决条件。水平度校正以木结构顶部最低点为基准点，将木结构整体降高至同一水平面；而垂直度校正则以纵横向木梁中点所弹出的墨线网格为基准进行摆正，保证相邻的木梁都回到同一直线上。但构件之间是紧密相连的，木梁要降高，梁下的所有木隔墙板自然也必须先拆卸，待校正施工完成后再重新组装至原位。因此几位来自大理剑川的木工师傅对墙板的每个部件都作了详细标注后，再按顺序逐一拆除，并分门别类地堆放，避免后期重新组装时出现丢失或混淆的情况。

藏房木梁与木柱的搭接采用较为简单的抬梁式，木柱顶部凿出凹槽作卡口，木梁纵横嵌入，两者之间无额外的固定构件。木工师傅的校正施工做法为：

1）在二层楼板上用水平仪水平放线，并标记每根木柱上部所对应的木梁降高数据；

2）在木梁与木柱的连接处，用一根小圆木抵着梁底，再用千斤顶将小圆木慢慢抬高，使得梁头被顶出木柱凹槽；

3）用绳子把木梁抽起后吊放到楼板面，木工重新打磨梁头的平整度；

4）在对应的两个木柱固定凹槽锯出需要降低的高度及需要摆正的宽度，并清除积尘；

5）把木梁重新吊装放回原来的梁位，高出的柱头则将其削平，每一根木梁均按上述顺序逐一校正；

6）用红绳在木梁顶面放出中线网格，检查无误后，最后以刨平机将整个木结构顶面尽可能刨平至同一平面，方可使钢梁平整无误地放置在木梁之上。

当木结构校正完成，镀锌钢结构材料也运至了现场。施总表示这好几种非常规规格的钢材以及它们的建构关系在香格里拉属是头回出现，连连劝退好些师傅，甚至直言不敢接活。施工方物色许久，寻到了在当地焊接经验丰富的余师傅团队。

对于翼缘与腹板厚度都超过一厘米的工字钢，在切割方式上，余师傅选用等离子切割让切面更为平整。而考虑到一根纵向拉通的工字钢梁会出现3—4个焊接点，可能会减弱整体刚度，他巧妙地将需要焊接的两段工字钢端部的上翼缘与下翼缘分别错位80—100毫米切割，如此所形成“L”型的焊接面自然比简单的直切面增加了焊接面积，使其更加稳固；焊接则采用抗裂性能较高且焊缝过渡美观的二氧化碳气体保护焊。至于实心钢柱，余师傅没有选择熔断，反而是借用角磨机的砂轮一片一片地将其切断，以此获得平整的切面。

所有的钢材都将在现场切割，然后吊至屋顶依据实际尺寸进行焊接。其分部作业的钢构施工顺序依次是：

1）首先加工的放置在木梁上120×100×12毫米厚的工字钢底梁，现场将纵向部分焊接为拉通工字钢梁，横向钢梁则分段与纵向钢梁焊接，形成网架；

2）在网架的交汇点焊接60×60毫米或60×100毫米的实心钢柱；

3）在实心钢柱上焊接130×100×12毫米厚的斜向钢梁形成坡屋顶钢架；

4）焊接前后挑檐50×70毫米的工字钢钢桁架；

5）焊接屋面四边用于封边的100×100毫米角钢。

关于木结构框架现是不规则四边形，我们商量后决定钢架部分顺势而为，将错就错，不使钢梁与木梁错位接触出现梁底悬空；待到来年安装屋面盖板时，再将屋顶的四边调整为规整正交的四边形。

这时，我与施总才惊觉我们都远远低估了这几栋老藏房所暗藏在内里的复杂问题，但也唯有在不断拆解的过程中才会使其一点点暴露出来。当问题出现，同时导致所绘制的施工图纸会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失效”：现场经常无法根据图纸尺寸施工，而图纸最重要的作用是提供节点做法及建构关系的指导。我与施总基于对屋顶发生这一系列问题的解决方式，总结出“抓大放小”的策略：材料之间的建构逻辑为“大”，要牢牢抓住，否则一旦出错便是照猫画虎；图纸尺寸为“小”，可作为参考，并依据现场的实际放线尺寸灵活调整。

钢屋架就这样慢慢地一根接一根吊装放置，搭建而起，有了雏形。时间很快来到了十二月末，夜里近零下十度，清晨时分的工地开始积雪，风也凛冽，我站在无遮无挡的旷野，冷得满脑子在想着抿几口青稞酒的冲动，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汪大哥一定要让我去工地前再喝上一碗热乎乎的酥油茶，那相当于出门时在身上再裹上一道保温层。但最辛苦的莫过于余师傅几位工人，站在高处“不胜寒”，却未松懈对待任何一环施工：放线、吊装、对位、焊接、打磨，听着我指指点点，这里有些不直，那里有些歪斜，嘴上不免抱怨两句打趣，但双手却也勤勤恳恳地照着修改，甚至会铆足劲一口气主动干到月明星稀才肯收工。

此时由于屋顶尚未盖板，飘雪落下，老房的二层犹如铺上一层厚厚的棉絮，如梦如幻。我这样的岭南生人，台风一来大水进屋早已见惯不怪，但是大雪进屋却从未见过，踩着脚下的白雪站在屋子的正中，头顶上的晴空万里能见度好得简直不像话，云也没有的蓝天更像倒映的湖海，百里之外的哈巴雪山就在眼前，恍惚错觉整个屋子二层变成了悬空的“天地栋宇”，心中竟生出一阵巨大的孤寂。

而有时天色一沉，雪花毫无征兆忽然就随风而来。风大雪大，为安全起见施工不得不暂时叫停；吊车师傅是位藏族大哥，工作时间严格遵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制度，一见天光微暗，手表一掐，六点已到，准时熄火，收起钥匙就要回家吃饭，任凭我们怎么磨破嘴皮好说歹说也不愿多加班半个小时。进度也便时而快又时而慢。但第一栋的屋顶钢架部分总归是赶在年前完整成型，有个交代。

拆除老墙

除了搭建屋架，拆除一层老墙同样是在年前所进行的另一项施工。老藏房的一层室内空间原先并不住人，而是作为圈养牛羊所用，这点与干阑式民居有异曲同工之妙。面向庭院的夯土墙内退门廊立柱约三米进深，左中右三个低矮的房门可实现牛羊分流，各进“家门”。但当人屈身而入时则颇有“请君入瓮”之意。设计中将拆除这面土墙，并利用这一部分廊下空间作为日后的服务空间（卫生间与储藏室）。

迪庆州深处横断山脉腹地的高原气候，使得农作物种植为一年一熟。九月秋收一过，村民们早已赋闲在家。因此，施总欲意把三栋建筑这面残破老墙的拆除工作承包给了村民。村长一听自然是爽快答应，秉承分配公平的原则奔走张罗，让每家每户都派人参与。于是乎这家的阿叔，那家的大姐，二十多号人的村民团次日扛着锄头背着竹篓，干劲十足地参与到了项目的施工当中。一时间整个庭院里尘土飞扬，在透亮的阳光里洒满金黄，我站在一旁忘神地望着他们劳动的身影，却全然不知已落得一身土渣。

土墙拆完，内里的木结构梁柱终于清晰展现在我的眼前。和相对规整的二层木柱完全不同，一层每根木柱造型不一，截面尺寸也大大小小，或圆或方，但全都七扭八歪地上顶梁，下抵石。石头基础是不加修饰的整块大石。或许对当地人来说，压根就没有那么多横平竖直的理性讲究，管它“上梁不正下梁歪”，只要满足最朴实的不倒不塌。而更特别的应是柱子的表面，被斧头均匀劈出像极了鱼身鳞片一样的劈痕，这些纯手工的痕迹在过往时间的沉淀里裹上了包浆，而现在被阳光投射得棕黑发亮。纵向的木主梁上放着圆木次梁，有疏有密，数量不一，也不讲究，同样随意。

但此时我还浑然不知，这将给年后的施工带来诸多难题。

钢屋面

钢结构屋架盖板时已经来到了新一年的四月份。余师傅的班组完成了镀锌波纹板和半透阳光板的固定。直到七月，吊顶班组才进场安装吊顶。其中屋面的前后挑檐部分吊顶先是采用整张的松木实木板并刷清漆，后因板材的接缝效果欠佳成了硬伤，改为在此基础上增加一道“木闪片”错缝拼接吊顶；左右两侧山墙外亦同样采用“木闪片”错缝拼接。对于拆下来的“木闪片”可谓物尽其用（还用作混凝土的浇灌模板）。最初设计方案中左右两层侧悬挑的镀锌波纹板底面是裸露在外的，后因甲方觉得观感效果略显工业化，因而增加了一道水泥板吊顶并涂刷白石灰。至此，屋顶部分才算真正完成了“旧貌换新颜”。

混凝土浇筑

前文提到香格里拉冬季低温，不允许进行混凝土浇筑。直到来年三月中旬，禁令解除，施总告诉我他开始安排工人进行该部分“泥水活路”。其中最为考验的，要数让一支大部分时间都在农村揽活的施工队去浇筑一次成型不做二次装修的木模清水混凝土。要知道他们连“木模清水混凝土”为何物可都不一定听说过，我不免满是担心，这些手艺五花八门但水准又参差不齐的师傅们能否胜任这桩“一锤子买卖”？

当此时此刻身在这边远的云南滇西北农村，我自知也没法要求像在发达城市地区那样齐全又专业的技术条件，摆在手上的现有资源无非也就这些，只能打死又救活，更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充分灵活运用。因此，我让施总带领工人先从浇灌方量最少的1#藏房（咖啡馆）一层混凝土柱墩基础试手，如此也能借机先检验师傅的手艺水平。

藏房一层现有净高仅2.1米，自然难以满足未来经营的正常使用，因此设计中一层空间进行45厘米的下挖处理，使层高增至2.55米，对于木柱石头基础下悬空的45厘米则增加1.1×1.1米见方的混凝土基础予以垫高。

另外，压制混凝土基础表面纹理的小木模板就地取材，直接采用屋顶的拆除留下成堆的“木闪片”。它那一道道深如刀刻般的竖向纹理将为混凝土赋予独特的在地联系，既然不必严格要求表面的平滑无暇，那么同时也等于赋予工人施工过程中一定的容错率。

施总指导小挖掘机钻进房子里先进行土方开挖，不料几铲子下去发现地面以下的土层竟是疏松的沙石，并且沙漏严重。施工图中我对于放大基础的做法考虑是留出80×80厘米的土堆再浇灌15厘米厚的清水混凝土外壁，但现土堆已无法保留。

和施总在现场商量后，我们让师傅先将木柱和石头基础标记后悉数拆下，两旁支起木柱作为临时的结构支撑，后续浇灌时加入大的石块填充代替土堆，如此一来反而更为“坚如磐石”，自成一体，构造逻辑上也避免了引起含混暧昧。他一并完成了对放大基础位置完成放线定位。另一边我指导师傅筛选出品相完整且板面坚固的“木闪片”，然后将四边锯平，同时宽度均控制于15厘米，并要求他们尽可能严丝合缝但错缝排布钉在胶合背板上，再均匀刷上两遍脱模剂。支起的模板盒子我也逐一检查。

到了浇灌当天，我和施总两人在现场如临大敌般，不敢有丝毫放松。师傅一车一车地往里倒入混凝土，同时小心翼翼地垫入石块，又快速抓起振捣棒振捣混凝土挤掉多余的空气。我站在旁边紧紧盯着，如发现石块直接撞上了模板，让师傅马上进行调整，师傅戏称我多像“封建时代地主家的监工，处处挑刺”。浇灌完成，到了下午，师傅再把原有的石头基础推回原位。对于头一回如此浇灌混凝土的师傅，他们非常不能理解怎么会有水泥表面不用抹灰？但又反过来和我一样很好奇这一个个混凝土柱墩会呈现出怎样的“新鲜”效果。

数日过后，终于到了要“拆盲盒”的时刻，我心情忐忑地期待着。没想师傅们早就惦记着，竟比我还兴致勃勃和迫不及待，抄着工具家伙什上前三下五除二地就把模板拆得七七八八，我直呼慢点慢点，生怕会把仍未干透的混凝土边边角角磕碎碰碎。他们拆完又把原有的木柱一根根端端正正放回原位，换下用以临时支撑的木柱。

方墩基础的置入，竟像一个个新的展台，把歪歪扭扭的木柱和各式各状的石头基础衬托成了这个空间的“展品”，彰显出它们的独一无二。此时仍带着水分的混凝土颜色深灰沉稳，而“木闪片”所留下的纹路既粗糙又生猛，但换做另外任何一种木纹理在这里好像都无法比拟，也都不合时宜。在那一瞬间，我仿佛置身于一个原始的洞穴中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感动。其中一个叫胖叔的师傅在我的从旁眯着眼乐呵呵地说：“哎，这种做出来还是相当好看呢噶！”

接下来施工队开始平整2、3#两栋藏房的一层土地面，欲意先进行混凝土地面浇灌，便于后续一系列的室内工种进场。这本是一项特别简单而基础的施工，但我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师傅根据室内土地面最低标高为基准点进行平整，平整过后的地面到土墙的石头墙根下竟裸露着20—40厘米不等的土质截面。我一时不得其解，杵在原地看了半天，一拍脑袋终于恍然大悟：其实藏族人在建房夯打土墙之前垒砌石头基础时，根本不在乎室外地面是否高过室内地平，毕竟牛羊也没有这番讲究，于是乎把地面平整一并省去，墙底标高沿着周边地形顺势而起，升至墙的顶部再统一标高，如此“顾头不顾尾”，让众人不禁啼笑皆非。

眼前问题已经出现，但如不做挡土处理，这必将会导致夯土墙基底不牢固，同时也会在未来发生室内渗水的可能性。因此设计针对该问题做出了及时调整：

1）2#藏房一层靠西侧土墙一侧设计用作员工宿舍的采光天井，因此沿墙浇灌一段同1#藏房尺寸一致的混凝土放大基础，不仅对西侧墙根起到挡土作用，未来也可作为书店员工在此休憩闲坐的固定座椅。

2）3#藏房一层紧贴北侧土墙的是一整面五层的“钢板+木板”书架。因此书架的做法改为先浇灌一段50厘米宽、70厘米高两层的混凝土书架，上部再安装三层“钢板+木板”书架，如此既对北侧墙根起到挡土作用，未来也不会减少书籍上架的数量。

3）2#3#藏房门廊两层通高的木柱石头柱墩底标高高于±0.000米导致土层暴露，不做加固会导致结构不稳。我们通过增加浇灌混凝土基础对裸露于地面标高上的土堆形成保护，凝固后再将混凝土基础进行凿毛处理。

当这些零零星星的混凝土施工做完，终于到了要“干几票大的”时候了。三栋藏房的夯土墙南侧均有一个方形缺口，原先以木板隔墙封起，连通着二层内部是存粮仓库，由于木隔墙留有缝隙，可起到通风的作用，如此可不使存放的粮食腐坏。既然现已不再需要该功能，而且也不可能重新夯土将缺口补回，设计中索性将缺口完全打开，在该处置入新的木模清水混凝土室外交通系统，令其跨过建筑间的田野，并将建筑两两串联，形成完整的人行流线，动机也顺理成章。

时间一晃，此时已经到了五月末，高原地区这才迎来姗姗来迟的万物复苏，草甸上的狼毒花和杜鹃准备含苞待放，地上零零星星冒出些映红；种子埋进了土里，得趁着有限的春光去孕育果实。工地没有围挡，散养的牛群自然也嗅到草长的气息，时常晃晃悠悠地跑进场地里到处闲逛乱窜，有时我除了要指导工人干活，还要时刻留意这些憨头憨脑的家伙靠近建筑影响施工，几番下来，赶牛也赶出了经验——“打蛇打七寸，牛跑听铃声”，只需找准牛群中戴着铃铛的那头，捡起石子朝它的屁股甩去，领头牛一跑伴着铃声响起，其他的“跟班”们也就屁颠屁颠跟着跑得远远的。

新的木模清水混凝土室外交通系统浇筑先从1#藏房的廊桥楼梯开始。我指导师傅完成了结构支撑、桥面与楼梯放线，而师傅们有了先前的浇筑经验，轻车熟路地绑扎好两段剪力墙结构支撑的钢筋，支模并完成了浇筑。

而到了桥面与楼梯部分我深知并非易事。首先是廊桥桥面、梯段与反梁栏板的总长度加起已达到58.4米，届时浇灌的混凝土方量会施加巨大的重力，如固定不当，极容易出现模板变形甚至爆模。但是现场工人并不采用清水混凝土工程中常见的对拉螺杆，而是使用粗钢丝穿过模板将其捆绑固定，简直“土法炼钢”。事已至此，我只能反复叮嘱师傅一定要捆绑牢靠。栏板外侧板面底部则套以双层钢管脚手架，栏板内侧以长度相等的粗木棒相互撑住。另外，反梁栏板的宽度仅13厘米，梁内布置的钢筋数量密度很高，这对师傅箍筋的精度控制提出更细致的要求。我再三交代模板之间需置入间距相等的一定内撑木条，确保脱模之后不出现露筋。

当所有模板全部支好，时值忽然下了一场不小的雨，这恰好也检验了模板的密封性，果不其然，我检查发现有一些出现漏水的部位，让师傅及时在模板反面打上木板补丁，避免浇灌时出现漏浆，骨料外露，形成蜂窝麻面。浇灌完成，在混凝土凝固了数个小时后，师傅用抹子或批刀将板面和栏板顶面多的砂浆一点点刮掉，而后倒也不忘时不时来浇水养护，铺以塑料薄膜覆盖板面。一周之后脱模，整条廊桥外观效果控制尚好，我不免松了口气，最难啃的骨头总算先啃了一大块。

当然不免出现一些局部的瑕疵，但并非无法补救，比如反梁栏板的顶面终归还是出现了3—4厘米的标高起伏，而后师傅通过使用角磨机将栏板顶面整体打磨使其同一标高。再比如板与梁之间的接缝还是出现了几处小小的蜂窝麻面，师傅一开始只是在混凝土仍未完全干透时马上补以一层薄薄的水泥砂浆，然后用批刀顺着两边的木模纹理一道一道地复刻。待工整的“楷书”写完，师傅左右巡视，自觉有些过于生硬，竟突发奇想地操起藤条扫帚，上去大手一挥施以几笔“狂草”收尾。

虽说都不过是些不上台面的笨拙办法，但我好像也很难再吹毛求疵。对于师傅而言，他或许并不知晓设计师在此设计这样一座廊桥是何用意，但他们认定这样的做法我从没试过，这次做好下次在别的工地遇到也一定能做好嘛，甚至还能多要点工钱。而后当三座廊桥逐一完成，我站在坝子中央远远地端详，越看反倒越觉得，工人因为手生“造就”的这股糙劲和藏房本身又是那么契合，简单直给而不矫揉做作，毕竟在这周遭不作修饰的大自然里，我们作为后来的闯入者，想用那些追求精致的念头闹点动静一开始就站不住脚。

新夯土墙

早在初次踏勘场地时，2#藏房原有的院坝夯土墙就已不复存在，因此设计中需重建这三面围合的夯土墙；而在年后二月初的施工过程中，我和施总又发现3#藏房的北侧院坝夯土墙已实在过于破败不堪，想要修补自然是回天无力，干脆计划一并重建此墙。果不其然，隔日挖机铲子上前举斗轻轻一碰，伴着一声脆响，这面从1988年至今的老墙便连着塌得一干二净。

但当真要把夯打土墙这项施工落到实处，我和施总马上发现我们想得过于简单了。首先，在现今严格的环保政策之下，适合夯墙的土料已是非常难寻，而现场挖方的土堆均是松散的砂石，黏度恐怕难以达到夯墙要求。赵扬老师得知此事，告诉我此前梅里既下山酒店项目在土料里掺入适量的水泥与固土剂的做法，可以一试。

另外，现如今放眼整个香格里拉地区，大部分的藏民新盖楼房几乎完全摒弃了这种传统的夯土墙做法，均采用最常见又省又快的砖混结构，毕竟相比砖砌来说，夯打土墙不仅费时费力，并且土墙的土料需长达两年才能收缩稳定，期间还不免出现剥落，可以说这等手艺在这二十多年里都快失传入册了。施总皱眉问我“咋个说，上哪点找人？”，我默不作声，这我哪知道！两天后他又憋出一句“要不问问村里的能不能干？”“试试看？”没曾想村民之中尚有不少上年纪的大叔，他们仍记得年轻时和父辈一起夯打自家土墙的经验。因此，我们如遇救兵一般毫不犹豫地再次请村民团出手相助。

围坐在火塘边上洽谈此事，我向村民表达土质疏松会否影响土墙未来牢固性这一忧虑，谁知他们满不在乎，笑了笑直言道让我放心，他们自有办法，“小伙子，我们一辈子生活在这个村里，还有谁能比我们更了解这些脚下泥巴土，给是？”我一听此言，竟有些自愧不如。在这片土地上，我不过像只冬迁南飞的候鸟短暂驻足，比起这些朴实的农民已半生于此，经验源于挥动锄头和热汗挥洒，我浅薄的以为光靠自己积累的那点建筑学“伎俩”便可应对大地的未知与雄厚，其实技穷得甚至有点寒碜。

准备就绪，我先是看见挖掘机和洒水车各一辆开进场地。原来他们首要做的便是“和面”。村长看过土料，然后指挥挖掘机从几个土堆中分别取出适量的土方并做一堆，我好奇地上前问村长这些土如何配比，谁知他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悻悻作罢。当各类“面粉”配好，他从洒水车接出水管向内加水，并不停举以锄头搅拌使土料充分吸收水分，还要将土堆内大块的石头剔除。如此步骤来回三到四次，期间每回还需间隔一天进行“发面”。除水以外，村长没有在土里添加任何的“科技与狠活”。

而另一边其他参与夯墙的村民也没闲着，他们在湖边的空地上选出房子拆下的那些又厚又大的木板，并用自制的斧头把板面劈得平平整整。这将用作夯墙的模板。我顿悟原来在夯土过程中会施加出巨大的压力，而模版只有足够的厚度方能避免被瞬间撕裂。

另外，村民所绑扎的夯墙模板也与混凝土模板搭法有所不同：他们沿着混凝土基础仅用一层厚木板夹在左右两边，木板之间撑以木棍，外侧则竖起一根根又粗又高的木柱，再用粗麻绳两两缠绑，木棍木柱内外施力使模板得以牢牢固定，如此便形成一溜圈在混凝土基础上的模具。我看了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模板这就绑好了？村民向我解释其中道理：其一，土料不像流动的混凝土需要凝固的时间，一次夯实成形后基本不会松垮，下层模板便可当即拆下随着木柱向上移动支模继续夯墙，如此减少了模板的制作；其二，夯墙时人需要站在这狭窄的模板里面进行操作，模板如果一次性围得过高，届时人在内部会难以伸展施工。

夯打2#藏房院坝土墙当日，现场一改往日的安静冷清，可谓一派热火朝天。先是他们所带来的夯土工具让我新奇不已：一根圆木棒一米多长，上系一块梯形大木铲，下接一个粗大的方木槌，与沙和尚的降妖宝杖颇有几分形似。

二十多号村民围满在2#藏房前面，但分工却井然有序，完全没有手忙脚乱。十多位妇女系着围裙，戴着花头巾，五人一组举铲或背着竹篓，负责在底下一筐一筐地装土并源源不断地往上输送；男人们在模板里散开站成一排，扎紧马步，双手稳稳地把持着铲槌，“嘿！”“哈！”，伴着一声一声整齐划一的号子，铆足全力先用木槌一下一下夯打脚下倒进的土料，当大面铺开的土料夯实后，又反过来用木铲一边将靠近模板边角的土料夯实。原来人家的工具是这么用的，真是越发钦佩这些古老的民间智慧！我当即心血来潮脱去外套，跨进模板，借过木铲槌也想一试，哪知那木铲槌足有近二十斤重，没等我有气无力地挥舞几下，便让大叔们请出了场外“坐冷板凳”。

都说藏族能歌善舞，模板之内自然是难以施展锅庄舞姿，但是不一会却听到了嘹亮高亢的劳动之歌在楼宇间飘扬而起，响遍整片田野。男者的中音中气十足，饱满有力，女者不忘时不时伴以几句细腻的和声助兴，只可惜我对藏语一窍不通，不能在这欢快的“合唱团”中拥有一席之地。而在这对歌的一来一回间，这简单重复的背土和捶打像是注入了炽热的生命力，加之人多力量大，土墙不知不觉地在两天里全部夯好。

墙体夯完，他们最后在墙上泼墨似的均匀撒上一抹一抹白石灰浆，像是进行某种古老的祭拜仪式，这才算真正完成了所有的工序。我又向村民问起其中缘由，得到的解释是如此以祈求土墙屹立不倒。藏民仍然毫不保留地尊敬并歌颂他们的土和地，或许正是因为它并不肥沃却又孕育出如此富饶的精神文明，更把从这土里长出的一切收获，一草一木，一花一穗，都应当做是神灵的慷慨馈赠。此时土墙尚未晾干，与土地同色，完完全全就像从地里长出来的。有个夜里我一度甚至沮丧地以为是不是要取消夯土墙方案，但无意间最终是通过生活在这里的人的双手，用在这里的土生起一道在这里的土墙，没有什么比这更彻头彻尾的“在地性”（site-specificl）了，回头一想，何尝不是这片土壤对于项目的另一种“馈赠”？

旧夯土墙

除了新建夯土墙，还需要重新修补现有的旧夯土墙。旧夯土墙的现状并不乐观，墙上被风吹雨打侵蚀留下的洞洞眼眼密密麻麻，因为年久沉降而导致的墙体开裂也不在少数。设计最初试图维持土墙原貌，保留时间的痕迹，不采取任何修补动作，但当我拿根棍子往墙上的孔洞轻轻一戳，泥沙俱下，便知这一想法实在是过于单纯美好。

我和施总多次讨论，最终敲定只有挂网抹灰方能抑止泥土的不断剥落，而且一劳永逸。只是如此一来，夯土墙就等于完全被封存在水泥包装之内，无法再呈现土这一材料的本身属性与质感。对待土墙，如此做法未免有些粗鲁，但纠结许久，更重要为了书店未来运营可以正常使用，不得不采取这一举措。

水泥抹面完工后，到了关于如何进行面层粉刷这一步犯起了难。以前老藏房夯土墙上涂刷的面层材料是一种香格里拉当地才有的“白土”，当地人会把白土块先碾碎、泡软，再加水均匀搅拌，并加入一定量的鸡蛋、玉米面增加黏度，然后在墙上粉刷数遍。当白土浆随着时间推移被土墙充分吸收后，最终显现出原状土墙泛黄的颜色。我们在现场一开始也不作多想地沿用这一本地做法，先在1#藏房一层室内完成了白土浆涂刷，但没想到晾干后却是一片惨灰的质感，毫无生气，整个空间使人觉得幽暗冰冷。

我们这才马上反应过来，由于土墙已经进行了水泥抹面，白土浆其实是因为被抹灰层吸收而发灰发冷。此时我们仍然想要延续原有土墙泛黄的土色，施总提出采用外墙涂料并在现场涂刷了一面材料样墙，赵扬老师看过现场照片后始终觉得有些不妥，土墙原先的泛黄不管怎么说呈现的仍然是土这一材料的本真性，而如果是要改用有色涂料只是为了还原这一颜色，未免过于刻意，并有生搬硬造的嫌疑，干脆放弃。他转而想到香格里拉德钦地区当地居民为了使白塔（藏传佛教修行和朝拜的场所之一）长期保持洁白，会不间断地往白塔上撒白石灰。因此相较而言，选用了白石灰在地方文化中也更加有迹可循和合乎清理。经历了这两轮材料尝试后，最终确定了使用白石灰面层粉刷的做法。

时间推移到了九月份，赵老师至实地看过现场后，认为白石灰墙的做法还是过于抽象，缺乏可读性，他提出采用“草筋灰”的做法再将室内外墙体涂刷一遍。“草筋灰”是一种大理地区白族人民建造房屋时常用的抹灰做法，在以前水泥砖和水泥砂浆仍未出现或普及时，当地人会在石灰里掺入草料如此增加灰的拉力与延展力，厚厚的草筋灰抹灰层使土砖墙体更为坚实不易发生开裂倒塌。尽管我们对外墙一而再提出修改，好在最终也得到了甲方的同意。

恰巧施总本是大理沙溪人，且彼时正值他自家建房，外墙用的也是草筋灰，二话不说便邀着我到他家参观以及确定选用哪种草料。原来，“草筋灰”里的“草”也颇有讲究，大致分为三种：机碾草料、手切草料、手切秸秆。其中机碾草料最为细腻；手切秸秆最为粗糙，现已较少使用。经过比对后，选定了机碾草料作为草筋灰的草料。而后施总带着几位师傅重返现场，赶在2023年冬天到来之前，完成了墙体的草筋灰涂刷工作。

结语

除以上详述的几种施工以外，现场还有不少工种参与其中。由于篇幅原因想来还是快快收尾，便不一一罗列。但师傅就这些师傅，一来二去间熟悉了也不拿我当外人，“图纸不懂，先找廖工”。诸多时候，我也向他们学到那些尚未丢失的传统手艺。白族阿姐午间做的饭菜我总归吃得有些不习惯，经常随便应付几口完事，就算饿了也只好蹲在田头任凭肚子吱哇乱叫；火棚升起的浓烟总是熏得我眼泪直流，我看起来比苦情戏的男主还苦，但若不烤火，我又冷得心里叫苦……抬头一看，都五月了，阿布吉措山尖上的积雪还没化完呢。

十指击键著文间，重新一张张翻看过往施工记录的照片，更觉得这些工人师傅像是一帮修补匠（bricoleur），在对这三栋藏房施以各式各样但又不成谱系的“修补术”。建筑本身隐藏的问题会随着施工的推进一个个全然暴露，先猛得给我们当头一棒，再让我们硬着头皮直面应对，别无他法。有时我也毫无头绪，干脆喊大家一起众策群力，捡根木棍在地上你一笔我一划，最后办法竟也有了。在工种最为密集忙碌的六七月份，我和施工现场几近展开贴身肉搏，有时一不留神，他们便会出错，并错得让人始料未及。这样的情况时常发生，我不得不在三栋建筑间来回穿梭及时抢救，避免越补越错。如果可以用一种功夫比喻，那一定是咏春。

村里盖房的资金往往捉襟见肘，能省则省，好比这次改造除了屋顶所用的钢材和阳光板来自昆明，其余建材均在当地市场就近取材。虽说摆在台面的“食材”挑来拣去也就那些，但也不是不能拼出一桌“佳肴”。乡村施工队总是差强人意，而这些驻场修来的经验教会以后设计时应如何预判他们会出现的错误，应如何更高明地纠正现场做得不对的地方。在现今快速建设的当下，标准工业化体系已如此完善，物流也已然便捷发达，但这样几乎全靠手工活编织构成的现场反而如此真实而生动；尽管快要“土”到了底线，正是因为难得少见，好似反倒成了这个时代的“土特产”。关于如何在乡村建造这个又厚又重的课题，我还资历尚浅。

施工过程也总是好事多磨，完工时间从2023年的八月一直推迟到了2024年的五月，时间计划表写了作废，作废了又写，冬去花又开，领导去又来……掐指一算，我在工地上驻守了将近一年。期间蒙自、巍山、开平的先锋书店已相继开业。期待在今年这个夏天，小中甸田野上的青稞已经长高，香格里拉先锋书店的大门也全部敞开，深邃的思想和古今的文字开始在此播种发芽。让这片大地，抚慰着每一位到来的异乡者；让浪漫和优美带进风里，从每一颗后脑勺后缓缓拂过。或许诗人正站在田边吟诵关于果实与粮食的诗句，而农民在弯着腰忙于丰收金黄了的庄稼；或许歌者正坐在草地上拨动着琴弦弹出动人的旋律，而扎西和卓玛在手挽手围着火塘跳出放情的舞步。未来慕名前去的那个你，或你们，当举目流连于这秘境般的原野时，也一定记得多多留意脚下，因为踩到的不一定是盛开的鲜花，有可能是鲜香的牛屎。但不论怎样，当你弥足忘返之余，转头发现，原来这里还有建筑和书籍。

2024年5月

于大理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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