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由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王雨晨、邱雁冰、朱瑞笔录并整理,同济大学在读博士江嘉玮审校。
约翰·海杜克是一位建成作品不多的“纸上”建筑师,也是一位现代建筑里典型的理想主义者。他因对形式、组织、结构与复现等最基本建筑学要素的持续探索而闻名于世。除了建筑师的身份,他也是一位教育家、艺术家和诗人,在库珀联盟建筑学院(Cooper Union)的25年(1975—2000)院长生涯里影响了一批年轻的建筑师,他们直至今日还在享用海杜克的知识遗产。无论在精神上还是方法上,海杜克对纯粹的形式问题的探索都在激励着当代的建筑学实验,这一影响随着时间的推移日益显现。因此,反思海杜克对今日建筑学的意义正当其时。
2018年11月23日,同济大学教授张永和与东南大学教授葛明于上海“那行零度”共同主持了“海杜克与当代建筑”研讨会,探索海杜克的基本建筑学的价值以及与今日建筑学的持续关联。
研讨会分两部分进行,首先由张永和、美国德州农工大学教授贺玮玲、香港大学教授曾庆豪分别进行主题演讲,随后三位与葛明、同济大学教授王骏阳、同济大学教师谭峥共6位嘉宾共同进行圆桌讨论。此次研讨会目的在于重塑“纯粹的”“理论的”建筑学的当代学术形象,并思索这一工作模式与当代建筑学实践的对接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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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A 主题演讲
研讨会伊始,主持人张永和先讲述了他与海杜克的渊源,表示自己受其影响颇深。在1980年代后期,张永和有一段时间在密歇根大学教书,经常造访底特律的匡溪艺术学院(Cranbrook Academy of Art),当时先后两位建筑系老师都是海杜克的学生:丹尼尔·李伯斯金(Daniel Libeskind) 和丹·霍夫曼(Dan Hoffman)。有一次张永和拜访霍夫曼时,因故需要留宿一天,结果恰好住在招待所里海杜克当年住过的房间;据说海杜克当年在这个房间看见了 “鬼”,于是张永和那天晚上也在兴致勃勃地等“鬼”来。借由这一次有趣而难忘的经历,张永和正式展开了对于海杜克工作的讨论。
01 约翰·海杜克
一个濒临灭绝的“物种”或纯粹建筑的可能性
张永和
张永和首先对题目做了一个阐释,为什么说海杜克是濒临灭绝的物种,也借用建筑师Pier Vittorio Aureli一本书的名字《绝对建筑的可能性》作为讨论的主线。接下来便由几个关键词入手,来展开海杜克的工作和当代建筑实践的议题。
▼ 理想主义
在建筑学的领域中,曾有一段理想主义盛行的时期,大概在20世纪80年代,而后日渐式微了。在这之前至少20年的时间里,有很多建筑师非常有理想,其中一位卢森堡的建筑师里昂·克里尔(Leon Krier,城市学家Rob Krier的弟弟)甚至发表过一个声明:“一个真正的建筑师,是不能盖房子的。”意思是说,盖房子便意味着理想的妥协。他不是反对材料性等实际的问题,他所抵制的是资本主义——这体现了在上一轮冷战之后、整个世界全面地拥抱资本主义之前,他们这群知识分子所持有的态度。当然这也是因为“二战”后,欧洲的一些国家经历了10年左右的快速建设的时期,在这之后,建筑师们也都没有太多机会去建造了。
但对于理想主义建筑师来说,他们反而借此机会打开了头脑,开始对建筑进行狂想,有机会再去实施。第一个实现的就是蓬皮杜中心,也是这群理想主义者进入市场经济的一个先声。到了1990年代初,我们如今熟悉的一些建筑师,也开始盖房子了,比如扎哈·哈迪德(Zaha Hadid)、斯蒂文·霍尔(Steven Holl)、伯纳德·屈米(Bernard Tschumi)等;他们都在1980年代中创作了许多很有意思的东西,并且几乎都是同一个学校毕业的,也就是当年伦敦的建筑联盟学院(AA)。还有一些稍微不太熟悉的名字,比如莱比亚斯·伍兹(Lebbeus Woods)、雷蒙德·亚伯拉罕(Raimund Abraham)和约翰·海杜克(John Hejduk)。
丹尼尔·里伯斯金,海杜克的学生,曾经做过大量非建造性的建筑工作。这是他画的一张非常规意义的建筑图,其中蕴含了对空间的探索,完全模糊并改变了三维与二维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与多变,是无法用文字描述的:
海杜克的另外一位同事,雷蒙德·亚伯拉罕,也设计过许多概念建筑。比如画过一个叫作“带帘子的住宅”,表达了他对于诗意栖息的想象。他有一句话,“天际之间的水平线就是建筑”,因而他的建筑图都与天际线相关:
也就是说在这个时期里,有着这么一群人在做着一种跟社会实践关系不大的建筑探索,海杜克的工作就是在这样一种环境、氛围和群体之中进行的,他并不是唯一的。比如说奥地利的雷蒙德·亚伯拉罕就属于一个小群体,这个群体中有一个是汉斯·霍莱茵(Hans Hollein),还有一个是沃特·皮克勒(Walter Pichler),这位是一个做建筑的艺术家;这样的小群体在美国、意大利等地也都有。到后来,随着一批明星建筑师的成功、资本主义的胜利,这样的理想主义者也就慢慢地少了,上述的大多数建筑师都放弃了所谓的理论或者纸上的探索,在这之中有一个人坚持下来了,他就是海杜克。虽然他也盖房子,但是同时他从未放弃自己的信仰,从未放弃通过这种与社会实践并不直接关联的绘画或设计,来思考建筑的理念。他一生都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 诗意
张永和接着开始介绍海杜克的一系列工作。首先是一个在威尼斯的房子,这个房子叫做“一个拒绝参与的居民之家”(A house for the inhabitant who refuse to participate),它的立面就正对着一个广场:
房子一共有12间房间,每层4间,分别对应着各种家具或者功能,比如说厨房的洗涤盆,炉灶,餐桌椅,冰箱,睡床,书桌椅,空房间(很重要),沙发,澡盆,淋浴等。在广场中间,海杜克还设计了一个砖塔,砖塔中间贴着一块镜子,这位“拒绝参与”的居住者就在空房间中照镜子。这反映了对于生活方式的想象,对建筑的想象,以及两者的关系——也许很荒谬,也许有道理,但它激起了人住到里边去的愿望,这是海杜克神奇的地方。
这种对于生活方式和建筑空间的丰富想象结合起来,就成为了一种诗意。这种诗意不是一种比拟的、说这个建筑像什么;它不是在建筑之外的,而是在建筑之内的,是建筑的诗意。这样的设计可以说是一种策划,没有这种生活方式就没有这个建筑,反过来没有这个建筑也不可能有这种生活方式——建筑是叙事的发生器,这两者是紧密相扣的。
▼ 本体论
海杜克的诗意,是通过建筑的语言来表达的,而且是很具体的建筑元素。他的设计对平面有着特别高的追求。从帕拉迪奥(Palladio)到迪朗(J.N.L. Durand),古典的建筑平面已经被完善过几轮了,可是到了现代,现代建筑的平面实际上没有太多的人来做过推敲工作,而更多地是实用地,把一套原则或者说游戏规则直接拿来用了。有一个例子,可以说明海杜克是如何研究平面的,这个房子叫做“菱形住宅”(Diamond House):
显然海杜克是对现代艺术很熟悉的,看这张图很容易就联想到蒙德里安的抽象画;事实上图里蕴含着很多东西,比方说这个房子的建造性,在这个仿佛很抽象的图里也已经有了;又如墙的厚薄与受力的情况相关,关上的门、楼梯、家具,等等。所以这种追求是围绕着建筑的最基本的问题展开的,不但没有在建筑之外,而且涉及建筑的核心了:空间,使用,结构,形式等等的问题,也就是本体的问题。在另外一张图同样可以看出他对于材料和建造的考虑,木结构、金属节点、板材的宽度等,而暖色和冷色两种颜色,就把金属和木头两种材料区分开了,这些问题都是经过考虑的。
▼ 房屋
关于海杜克建成的作品,张永和抛出了数个疑问。海杜克建成的房子有6个,其中4个是住宅(包括3个集合住宅,1个独立住宅)。他的设计没有挑战性的结构和特殊材料,其可建造性和可负担性已经在世界各地的装置以及柏林公寓楼中多次得到测试和证明,但仍然存在一些居住性与生活方式的问题。第一个住宅带来一个问题:对于这样一个相对常规的户型,从怎样的角度能体现这是一个海杜克所设计的居住空间?第二个住宅在外立面上有着一些比较特别的一看就是海杜克设计的金属雨棚,平面上将低收入住宅的几部分功能组织成一组小建筑的拼合,有一定海杜克特色,但也同样指向一个问题:海杜克式的生活方式,是否存在?第三个住宅,平面上有的地方看有一种仪式感,然而有些房间的尺寸非常狭窄,可能会对实际的使用带来一些不便,包括平面的两分也与立面产生一些矛盾,这些问题都是需要探究的。张永和表示,在纯粹的建筑概念应用到实际项目之前,可能还需要一个中间步骤,来把一个海杜克式的设计转化为一个居住的场所。
▼ 想象的传统
这种不是为了马上投入建造的建筑实践,在西方的历史上一直存在。
对于建筑的想象可以回溯到1450年Piero de la Francesca所画的《理想城市》,这不是一张为了实现而画的设计图,而是通过数学透视的发明对城市空间进行想象的画作,是对佛罗伦萨的一种理想化想象。到了18世纪,皮拉内西(Piranesi)画了许多监狱,通过监狱来讨论空间的组织,而且这种空间是无法被还原为正交的平面的,它激发着现在的建筑师去设想,这样的空间到底应该如何建造?同一时期的巴黎美院建筑师Jean-Jacques Lequeu,更是一位狂想者。他在从罗马回到巴黎之后,开始了他纸上的创作。在他的自画像中,他把自己想象为一个女性;在他创作的一幅乡村宫殿的画中,同样充斥着天马星空的建筑想象,他把他所有的画与图制作成一本作品集,其中有建筑、性想象、画法等内容。在现今许多文化中,在正统的生活方式和思想方法之下,这样的想象似乎显得不可思议,然而在文明发展的历史中,绘画或设计作为形象化理想与呈现想法的手段,在全世界都出现过。
雷蒙德·亚伯拉罕和海杜克,以及18世纪的这些建筑师,他们的画作都是受到了巴黎美院的影响;而对于张永和来说,自己的建筑绘画以及对于生活方式的理解,也是在东南大学学习的期间,受到了有布扎渊源的老师们的影响。这表现在他1990年代的设计方案“垂直玻璃宅”(2013年于上海落成),以及刚刚在北京参加展览的作品“砼器”中。
▼ 建筑学的发展,光靠实践是不够的
海杜克,亚伯拉罕和莱比亚斯·伍兹去世之后,理想主义和激进主义建筑的火焰已经熄灭,甚至连里昂·克里尔也在美国新城市主义的重镇——佛罗里达州的海滨镇——建造了一栋房子,并且结果与他早期的理想建筑画相差甚远,令人失望。建筑师们开始造房子不是问题,然而停止了原先的探索便是个问题,事实上两件事情应该一起进行。张永和强调,建筑学作为一个学科,想要求得发展,光靠社会实践是不够的,因为在当下,建筑受到建设节奏、市场、媒体和政治正确的思维方式等条件的制约,这决定了我们迫切地需要在建筑中重新点燃理想主义精神,通过我们的思维方式和工作方式,让建筑重新获得“自主”。
张永和接着讲到了自己在KPF担任旅行奖金评委时,了解到的KPF所面临的实践困境。KPF的生存模式是不断地参与大型项目的竞赛,竞赛带来的风险与开销,使得设计与生产之间容不得半点迟疑,由此便失去了在实践中做研究性工作的可能性。
▼ 小结:将建筑设计研究的环节建立起来
张永和从自己的教学经历出发,对于理论能够拯救实践的观点提出了质疑。然而当下设计研究的缺位,带来了建筑设计该何去何从的问题。在此,张永和提出了两个观点:首先,“纯粹建筑”应该建立起来,并成为建筑学这门学科的一个分支,就像数学中的纯粹(理论)数学(Pure Mathematics)一样,来专门做“建筑设计”的研究,使得它暂时可以不用考虑社会条件的约束,当然最终它还是要返回到社会实践之中。
另外一点,则是像生物制药的研究一样,应该有一个中间测试阶段。生物制药在研发的阶段过后,会先进入一个小批量生产的阶段、做试验,最终才真正投入生产。反观建筑学则缺少纯粹建筑的研究,并且缺少这样的一个中间阶段,那么这势必导致某个暂时不成熟的想法,直接被规范、法规和标准约束——盖起来则结果不理想,不盖的话,又会把想法废掉,最终往往都会走向这第二种命运。
所以,在今天这个时刻谈论海杜克,便显得十分有意义。他所做的工作恰恰就是从建筑设计的角度来推进建筑的实践,而今人的任务,不是重复他的工作,而是把这些重要的建筑设计研究的环节建立起来,从而把这份事业,再不断地向前推动。
02
浅析约翰·海杜克的菱形系列与墙宅系列
贺玮玲
本次海杜克研讨会中,贺玮玲为大家带来“建筑怎样具有意义”及“建筑在建筑媒介中如何产生意义”这两方面的主题探讨。
海杜克从不同的领域中吸取灵感,通过一种非线性的转译在不同的领域进行思考与探索。贺玮玲指出,海杜克的建筑在功能意义外,还有“意义”蕴于其中,而建筑中自成体系的元素及元素间的关系相互构成意义。
▼ 菱形住宅系列——从蒙德里安的画讲起
提到海杜克就不得不提到“菱形住宅”,而针对菱形住宅系列的研究则离不开和对蒙德里安16幅菱形绘画的讨论。蒙德里安从1918到1944年创作的16幅菱形绘画中看到了扁平的空间。贺玮玲以绘画的角度从菱形绘画分析发现,蒙德里安的16幅菱形绘画具有进化的过程,呈现出慢慢的演变,而海杜克的三个作品也呈现出演变的过程。
蒙德里安的16幅画中逐渐使线与片段呈现出膨胀感与发散感,以呈现出中性的中心,同时和边缘进行对比。通过这些处理,蒙德里安使画有了意义。
同样,在海杜克的建筑设计中,他通过梁和边缘墙体的方向与身体行为进行对比,通过空间元素与空间语言展现边缘的张力。海杜克的草图展现出了他的思维过程,海杜克希望用直线条墙体与曲线条墙体区分中心与边缘。通过这种方法,海杜克创造出了中心的综合,以及中心与边缘的对比。
▼ 菱形住宅系列的空间扁平化
在菱形住宅系列轴测图的绘制上,海杜克也做出了特殊的设计与考虑,为轴测图绘图做出了卓越的贡献。海杜克为了表述自己将空间压扁平这一概念,在其菱形平面的轴测图中因菱形平面的旋转而失去建筑两边的两面,从而将图压平。海杜克突破了传统轴测图的规则,使其建筑从设计到作图中贯彻了统一的逻辑,而通过这种特殊的轴测方法,在建筑图纸中将建筑扁平化呈现的思维逻辑,在海杜克后期作品中显示出越来越鲜明的特征。在建筑空间语言中,海杜克通过对直线墙体、曲面墙体、空间行为设计的运用,让使用者产生空间扁平化的认知。
▼ 墙宅
贺玮玲随后讲解了海杜克“墙宅”与其绘画及诗这两个媒介的关系。海杜克空间概念在绘画和建筑交叉定义的特殊环境里得以澄清。海杜克运用诗在绘画和建筑之间搭起了桥梁,诗歌是海杜克建筑探索的一部分。他在写诗的时候逐渐发掘和提炼的概念和手法,会被有意识地运用到建筑作品的设计中去——海杜克写诗的过程就是创作的过程,最后在建筑的语言里实现。在墙宅中,海杜克强调“弦外之音”的概念,即建筑的意义并非仅其表面所见,而是有其他的意义。
海杜克的诗中有很多描写身体的部位 强调身体部位的重量及身体感官上的不同。贺玮玲通过对海杜克《奥斯陆室》及《德松维夫人》诗的解读来解释媒介的意义。海杜克的这两首诗分别描写了两幅绘画,而且只详尽描写绘画中的细节:《德松维夫人》描写的是英格瑞斯的《德松维夫人》,《奥斯陆室》描写的是蒙克的《之后的一天》。这两首诗的共同之处是,它们都渲染了弦外之音和因此而生的不安情绪。
▼ 海杜克建筑的“弦外之音”
弦外之音实际是一种不安的感觉。如果说海杜克的诗运用了对不合逻辑的片段的描写和对身体折磨的刻画,给予读者看似寻常、实际却不寻常的体验,以激起读者对弦外之音的揣测,那么“墙宅”的空间设计即是运用了类似的手法。在墙宅中观者的行动是被严格控制和设计的,观者的身体常常处在紧张的状态,所以在诗中,是对身体的直接描写;在“墙宅”中,则是对身体的直接控制。这种情况下,观者会由于身体的不安产生情绪的不安。
而不透明性则是另一重要的手法,在诗中,不透明性表现在诗句之间的缺乏关联,而墙宅的不透明性则表现在对视觉以及空间关系的隔绝。行走在墙宅里,观者对空间从未有一个整体的把握,而只是限定在他/她当时所处的局部,不安感便产生了。前者是更直接的身体感觉,后者则有更多思维参与的成分。海杜克的诗不是他建筑创作的起点,而是作为建筑创作的一部分,如果说诗歌与建筑的联系可以是形似(相似的形式结构)也可以是神似(相似的概念或情感的表达)。那么以诗歌为起点的建筑创作则是以形似和神似为目标的创作过程,然后在建筑创作中运用类似手法,重现神似。
本段部分内容及配图,来自贺玮玲《弦外之音——海杜克的诗学建构与空间建构》一文。
03
“假面舞会”的启示
曾庆豪
曾庆豪首先分享了雷蒙德·亚伯拉罕的一句话,作为演讲的开始:“Your drawings and your words should be as sharp as your pencils.”(你的图画和你的言语,必须像刀削出来的铅笔一般锋利),接着以他曾作为海杜克学生的视角,来讲述这个人物。
Peter Cooper在1859年创办库珀联盟建筑学院时,有着一个抱负,想要让这个学院的学费像水一样便宜,让每个学生都上得起学。当海杜克在库珀联盟上学时,它还只是个职业学校,需要再转到另外一个学校来取得专业学位,于是他从匡溪艺术学院辗转之后,才回到库珀联盟。
曾庆豪接着介绍了海杜克的几件轶事:
1. 在曾庆豪从Sci-arch南加州建筑学院初到库珀联盟时,当海杜克在得知他是从洛杉矶来的之后,发出了感叹,并表示“You can go back, if you don’t like it!”
2. 海杜克常在星期天的早晨九点到学校里巡视,一旦发现没有学生在学习,他就会发怒:“Where are the students?”
3. 库珀联盟在当时是不收费的,所以无法24小时开放;而学生为了工作到比较晚,就在巡查时躲到桌子底下。某天管理员发现了这件事,海杜克便召开了会议,说“Is Dr. Eisenman giving too much homework? If he is, I would tell him to slow down a bit!”
4. “Keep my enemy close by, aka Peter Eisenman.”(让我的敌人离我近一点,喔这里我指的是彼得·埃森曼。)
5. “Wink”:海杜克喜欢通过一个眼神表达对学生的喜爱,相反,当他在评图中碰见不喜欢的方案时,他就会示意尽快跳过到下一个。
6. 在海杜克给毕业班同学们上最后一节课时,给大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Make sure you keep things fresh.”
曾庆豪谈到海杜克同样十分特别的教学方式。关于建筑的话题,Robert Slutzky经常与海杜克发生争执。Robert觉得建筑是应该被建成的,海杜克却认为建筑就是图画。在海杜克当院长期间,库珀联盟毕业设计的主题很长时间都是关于婚姻的,学生们都在研究结婚的方式;而有一年主题是“静物”,但是这些水果一类物体摆放太久了都腐烂了,曾庆豪打趣地说,也不知道是在研究“still life”,还是在研究“dead life”。
海杜克经常去请一些其他领域的、看起来不可能在建筑学院出现的老师过来教书,比如说外科医生Richard Selzer,他会让学生去研究和分辨切开不同物体的声音。在诗人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的墓地前,一般人可能会给花朵浇水,而海杜克则会对着花儿读这个诗人的诗,仿佛想象着天使在召唤他。在毕业设计这一年,海杜克会送给每一个学生一份礼物——马塞尔·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并叮嘱学生慢慢读,不要在毕业设计期间就读完了。
在自己开始教书之后,曾庆豪开始反思,为什么要画这些无法建成的建筑?他基于海杜克的the Lancaster / Hanover Masque开展了教学研究,对于作品中描绘的68种客体,让学生在10种尺度下通过模型制作进行还原,讨论“到了什么尺度之下,会开始涉及建造”的问题,以及在这过程中,学生对于海杜克的画如何进行再设计与再创作。慢慢地学生们发现,好像把一旦把建筑拆解为部件,看起来就会像是海杜克的作品。
曾庆豪最后介绍了自己设计的一个微型博物馆,这也是受到海杜克的启发而完成的一个与声音相关的项目。这个博物馆表现为一面独立的混凝土墙,外部随着日出日落发生着光影的变化,内部容纳了低频声音装置和视觉艺术装置等作品,就像一位孤独的表演者一般扮演着一个展览建筑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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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B 圆桌讨论
04
纪念碑的面具
谭峥
在正式开始观众提问与嘉宾对谈之前,谭峥以“The Masks of Memorials”(纪念碑的面具)为题对研讨会前半部分的讨论作了一个简短的小结与延伸。“Mask”一词,可理解为“假面舞会”,一个隐喻性的命名。其中最具盛名的代表作便是张永和之前提及的“自杀者之家”。
再次谈到“自杀者之家”,谭峥指出,海杜克不是一个愿意谈论政治意义的人,但偏偏这个作品被最终被裹挟到政治里去。这个作品中的“自杀者”指的是Jan Palach,一个布拉格的大学生——在1969年,为了抵抗苏联对布拉格的入侵,在布拉格广场自焚身亡。而在最初,这个作品的概念可能并不是由纪念这位大学生而起。但在1989年,由于苏东剧变的发生,西方世界重新统一到一个自由世界里,于是人们才有机会重新纪念这位Jan Palach。
在正式建造前,这个作品在1989年前在佐治亚理工大学被数次试验建造。由Jim Williamson带领一批学生,使用上彩的木头,将海杜克最初的二维画作进行三维化的建造。后来在1991年,此作品于布拉格城堡正式建起,这是其在公共场合的首次亮相。随后的十年间,建造采用的木质材料风化腐朽,于是MCA Studio获邀重新设计“自杀者之家”与其所在的广场。最终在2016年,钢质的两座雕塑“自杀者之家”与“自杀者母亲之家”在布拉格被永久性建造,其中后者采用的材料是耐候钢。次年,这两座雕塑在库珀联盟再次被复制建造。
由此可以看到,同样的概念原型,在二十余年间经过数次的复制,从一个纸上的建筑成为一个有形的实体。它们采用了不同的材料,在不同的场合里占据不同的空间,代表着不同的权力关系。那么再来看海杜克提出的“假面舞会”的概念:实际上,海杜克认为建筑应该是一种具体化的“Character”(个性、角色),即建筑被人格化的现象。具体来说,就是建筑学常常受再现的媒介的影响,比如轴测、透视、正投影等等;而海杜克就很少用透视,因为他希望对象是脱离再现的媒介的。就如同我们描绘一个人并不需要描绘他的正投影,倘若建筑也是一个“角色”(即具有人格的对象),那么其也可以脱离再现的媒介而存在,这很有可能是海杜克晚年所思考的东西。
在谭峥简短的小结之后,会议进入到圆桌对谈环节,在场听众的提问亦被一一回应。
05
“墙宅”空间组织的可复制性
提问 作为一名教育工作者,我发现海杜克的“菱形住宅”系列具有一定的可复制的范式;但在实际建成的作品,尤其是“墙宅”中,路径设置或者空间组织都非常具有独特性和唯一性,故而很难指导学生对其操作进行学习。所以是不是可以说,海杜克在其实际建成作品中的空间设计,是具有自主性和不可复制性的?
贺玮玲 刚刚你提到墙宅的空间在对学生的教学中没有可复制性。我觉得其实不是的。其实在已经发表的集子The Education of the architect(共两辑)的第二辑中提到,有研究生的作业就是研究“墙宅”中的这堵“墙”对空间的影响。这个出发点可能不是你所说的空间的组合关系,而是墙对空间的意义是什么。所以所谓可不可复制,要看从什么角度去看待。
王骏阳 其实你的问题涉及建筑学的两个方面。第一个方面是指建筑基础,即构成训练与形式关系的训练。对于这一方面就有一些方法,包括海杜克的九宫格等等,会走向形式主义。这一层面的代表人物有我们熟知的埃森曼。尽管形式对海杜克非常重要,无法忽视,但他的建筑可以说超越了形式,是诗意的生活的表达,强调建筑与身体发生的关系,这一方面可称为建筑的内容或意义。针对前一个形式训练的层面,有可重复的方法供教学;而后一个建筑的意义的方面,其内容也是可教的。或许关注点应该转移到增加第二个层面的教学内容上。
06
Flatness与材料性
提问 在贺玮玲老师的研究中,有没有涉及海杜克关于特殊材料性的考虑?比如说对于Flatness的考虑,SANAA是关注轻质结构,实现水平空间,尽量忽视或消解材料性,这也是一种新的对于Flatness的解读。那么海杜克有没有类似的对于材料性的考虑?
贺玮玲 海杜克在德州教学的时候,确实谈起过他对与材料、结构的研究。但我没有在后来的文献中了解到。
曾庆豪 其实在海杜克的作品中,更多的探讨的是构造,而非材料,所以你看他的作品表达都是黑白线稿,而非渲染的。在库珀联盟中的教育也是一样,有一个比较难以置信的原则是:当你设计一个柱子,它可以是任何材料的,你可以不知道它究竟是钢的还是木的。至于材料方面的事情,其实海杜克在课程设置上有这方面的考虑:一年级可能偏向写文章,会写一些诗;二年级就主要研究木头;三年级关注混凝土;四年级转向钢。
07
为何重提海杜克?
提问 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刻重提海杜克?
葛明 我们今天的当代建筑学研究,在整体上都属于比较低潮的时期。而海杜克的很多东西是一个特定时代的特定问题,反应一种时代的焦虑:如果研究建筑学,有没有可能存在一种特殊的形式。以海杜克来说,他的结构体、概念建筑平行于真实建筑,能自我完善,也能翻译成建筑、思想。尽管我们看到墙宅的真实建筑,与图纸比较,会略觉失望。但他的概念建筑提供了可翻译的机会,连同他思考建筑的方式与知识形式,都是非常重要的。
海杜克提供的其实是一门课程:概念建筑(Conceptual Architecture)。其给予学生反复练习的机会,使教学过程不停地向下深究,试图找到练习的技巧。例如,我到现在都觉得九宫格练习不能穷尽。所以我在思考还有什么样的练习能让学生不停地有兴趣去做?
海杜克的概念建筑不需要建造,但触及的都是建筑学核心的问题。而在中国,现在的建筑教学都不愿意花功夫了,只是抓住表面的东西联系在一起。所以我们重新讨论海杜克的价值,就是希望抓住建筑学内在尖锐的东西。
王骏阳 这个问题要在很多不同的层面上讨论。
在大的方面,张永和刚刚已经讲了,在资本主义时代,建筑已经变成一种生产,而海杜克就是一种针锋相对的做法。借用“一种绝对建筑的可能”的书名,主要是讲城市层面的内容,因为城市与社会制度有直接关系。但海杜克从来没有达到这一层面的批判,而是回到建筑层面;海杜克提供了一种范式,可供借鉴和思考。理论建筑设计的能力,对于建筑学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这是唯一的只有建筑学能做的研究形式。而对学科的发展来说,仅仅盖房子是不够的。举同济的例子,“专硕以设计论文毕业”的说法已经提了很多年,但到现在也做不到。因为我们不知道怎么做,而且这不是做实际项目,而是纯粹以设计为研究的论文,没有衡量的标准。这凸显了缺乏设计性研究的能力的中国现状。
谭峥 当代是什么状态?回到海杜克的时代,1968年是一个非常激进的时代,所有的问题包括技术、社会的问题都涌入到建筑学里面来,海杜克的意义就由此彰显出来。今天的时代也是一样,建筑学需要被迫做出反应,谈论海杜克的意义在此。
到底什么是设计理论?我们没有共识,在博士研究生教学中甚至觉得不存在——博士研究要么是技术理论,要么是历史理论,这时候去反思海杜克,意义就可以被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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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C 结语
修行,在建筑学的方式和语言中
研讨会进入尾声,张永和作了最后的总结。他谈到,海杜克的研究都是关于建筑学的思想及工作方法的,而不是阅读为主的书斋式研究。这让他想起在MIT的一个例子:当时有一位来自香港的学生找到系主任张永和,他想用弯曲胶合木做家具的技术来做建筑结构,却因指导老师说没有理论背景,无法成为论文。在这样的情况下,张永和鼓励这位学生继续发展他的题目,后来这名学生完成了1:1的模型,研究工作也同样完成得很好。所以张永和提出一个问题:若学生的研究不能成为一个论文,是否能成为另一种形式的研究?而这个矛盾,是否在中国开始出现了?
现在库珀联盟的学生就面临相似的问题:必须以关注社会问题作为前提。有的学生的研究是关于美国流浪人口的临时居住问题,他们的研究特别深,但也面临怎么将其转译成建筑设计的问题。也许这个问题在中国还没那么严重。但如果过度关注这些离建筑很远的问题,怎么回来?海杜克的研究最重要的一点,是方式和语言是建筑学的。
张永和谈到海杜克制图的精准,这不仅是对表达方式的一个追求,还是一种修行。在当今大生产的时代,“建筑快餐”盛行,其实这样好的建筑师也还存在,但往往会淹没在媒体带来的大量重复或冗余的信息中,由此被世人遗忘。
感谢
笔录、整理:王雨晨、邱雁冰、朱瑞
审校:江嘉玮
摄影:那行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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