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跌入帕拉迪奥与博尔赫斯的花园

本系列游记为作者闫硕三次探访威尼斯后所完成，原文标题“岛I - 威尼斯 - 终将沉没”，本篇为第二篇“岛：跌入帕拉迪奥与博尔赫斯的花园”。

斗胆写威尼斯。

这个被太多人描述过的城市，切入点几乎被穷尽，反倒没了压力。

我去过三次威尼斯，一次在2012，和几个朋友，去赶双年展的尾巴；第二次是来年初夏，陪父母，过个长周末；第三次是前年圣诞节，故地重游。

我觉得威尼斯作为城市，可以算作一个“母题”——这个词我也是在那次旅行中学到的——就是说它可能是一类型城市的原型，是最简单、最极端，或最纯粹的存在。

这类城市就是：岛。城仅在一座岛，岛上只有一座城。

威尼斯有数不清的岛屿：有的岛会吸引你驻足，将它作为全部；有的岛仅会与你擦身而过，连相机都忘了捕捉；有的岛你千里迢迢前往，为的却只是眺望另一个岛；还有些岛虽彼此相距甚远，但却最终归于同一彼岸……

一座岛就是一个世界。

圣乔治马乔雷岛：跌入帕拉迪奥与博尔赫斯的花园

我独自站在圣乔治马乔雷教堂（San Giorgio Maggiore）前，仰着头，端详着立面上的雕琢。

这时从右边铁门，走出一个人，三十多岁，学者样貌，对我说：

——“你是来参观Cini基金会的吗？”

——“是的。你就是Manuela？”

——“对！是我。谢谢你能来，麻烦在这里签到。”她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加上我只有三个名字。

一会儿又走来两人，比较上年纪的一对夫妇，都把外套拿在手里。同样流程过后，Manuela把我们带进铁门，然后又再次锁上。

我们站在一个宁静的庭院中，一层是回廊，左右为矩形种植池，盛着整齐修剪的绿篱，很有中世纪的味道。

——“欢迎来到Cini基金会！我叫Manuela，是这里的艺术研究员。我会用一个小时，带你们游览这座悠久且特别的建筑群，”她用手指了指四周，继续说：“这里从公元十世纪就已经用作修道院，后来损毁于十三世纪大地震，所以现在眼前的全部重建于文艺复兴后。但此后，这里依然命运坎坷。特别是十九世纪初拿破仑占领威尼斯，使得持续千年的共和国灭亡，僧侣们不得不纷纷撤离，整个圣乔治马乔雷岛沦为防御堡垒。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政府终于决定拆除后来增建的军事建筑，然后由慈善家Cini接管修道院，并转作为Cini基金会，以纪念他意外死去的儿子。”

然后Manuela拿出一张地图，用手比划着我们之后的路线（下图红色）。

——“我们会去参观两间图书馆，两个回廊庭院，还有一间僧侣使用的食堂。现在大家正处于第一个庭院，由安德烈亚·帕拉迪奥设计，建于十七世纪。”

——“谁？帕拉迪奥？那个帕拉迪奥？”我惊诧地问。

——“是那个帕拉迪奥。” 她笑着说。

现在是下午两点，没有风，阳光充足得让人疲倦；加上这天一大早我就办理退房，送父母前往附近小镇，我再独自乘火车返回威尼斯赶来参加这个tour——但凭刚才这个名字，就足够赶走我身上所有疲惫和倦意，因为至今这是我离这位建筑大师最近的一次。

实话说我对帕拉迪奥仅略知一二。

只知道他是奠基人，是改革者，是任何建筑教科书都不能绕过的古典主义大师。去年Yue离开威尼斯后向西，就特别去了维琴察，朝圣帕拉迪奥的圆厅别墅。此外，我休学之前，也碰巧在耶鲁大学建筑系看到一个关于帕拉迪奥的展览：是将他诸多作品，提炼出不同的原型（prototype），然后探讨那种由柱、拱、窗、廊和虚空间所构建的序列。真的庆幸今天我能坚持来到这里，否则又将是一次失之交臂。

随后，Manuela带我们进入修道院室内，并再三叮嘱室内不能拍照。

——“修道院是一个通过对‘神’冥想和探索，最终不断接近知识本源的场所，” Manuela说，“所以这里对图书馆非常重视，比如最初，就是由美第奇家族御用建筑师设计的，算是他对这里的回馈。”（美第奇家族成员曾被流放在此岛）

两个转弯后，一个精致的图书馆出现在眼前，没有富丽和繁冗，只有平心气和。

——“这里曾是能与佛罗伦萨美第奇家族图书馆相提并论的地方，只可惜被毁于一场大火；”Manuela 惋惜道，“后来隆盖纳（Baldassare Longhena）主持了重建，他是在帕拉迪奥之后接任现今修道院修复工程的建筑师，所以这个图书馆就以他的名字命名……此外，两侧的书架和壁画也都来自同一时代，壁画上还描绘着神灵Genius，这是当时图书馆必备的形象。”

听到这里，我感到Genius极为耳熟，然后突然想起是来自不久前听一位著名小说家的演讲，说从词源上Genius是指一位神灵，它会栖居于各种地方，家具、墙壁、山川、河流，从而给予附近之人以灵感和原创力。所以对比现在，我们会说“某人‘是’Genius”，但过去会说“某人‘有’一个Genius”。

今天，能在这里看到这几乎失传的Genius本尊，也是一种缘分。

我们接着来到一个过去被用作“食堂”的地方，Manuela介绍说：

——“除了图书馆，僧侣最重要的日常活动场所，就是食堂；帕拉迪奥的修复也包括这里，并聘请了委罗内塞（Paolo Veronese）绘制了传世名作‘迦纳的婚礼’……还是要说，这幅最重要的壁画，已经在拿破仑时期被带去了法国，现藏于罗浮宫。”

——“这太悲哀了……”旁边的同行者说。

——“协商也没有结果，但允许的是让我们用现在最高精度的扫描，将原作分成24个区域打印再拼接一起；所以现在这幅壁画是最接近原作的复制品。”

紧接着我们又来到室外，踏进第二个回廊庭院。

——“修道院重建大致分三个时期，先后由四位建筑师负责。这个庭院则是最早被重建的，建筑师是一对父子Giovanni 和 Andrea Buora，在十六世纪中期完成，比刚才帕拉迪奥回廊早一百年。”

这里的布局确实古朴了很多，方形庭院被两条道路严整分为四块，中央为一井口，很像教科书中描绘的中世纪庭院：中心是水池一类的场所，象征“源”。回廊二层的窗户没有帕拉迪奥那般优雅，但有种难以言表的平衡藏在其中。

第二间图书馆就位于这座庭院右侧回廊的上层，最近刚刚改造竣工。（在我再三恳求下也终于得到拍照许可）

这部分区域最初用作僧侣宿舍，直到2009年，才被改建为基金会的另一间图书馆。后来我特地对比了历史照片，发现那一个个从书架突出的木制框架，其实就是曾经宿舍的入口，均匀分在两侧，上下两层，共56间，和费城监狱有些神似……

——“这些图书馆对外开放吗？”在去最后一站的路上我问。

——“需要预约，但更多供这里的研究者使用。”

——“研究者都属于基金会吗？你们都在做什么研究？”

——“不都是，我们也接受外界的申请，并且提供住宿，只要你研究的主题符合这里，比如文艺复兴相关领域，这里可藏有大量稀有书籍。你感兴趣吗？”

当时超动心。

聊着聊着我们迈进到一个屋顶平台，眼前瞬间惊艳：竟是一座迷宫！

这里要解释一下，从进基金会开始，我就一直处于惊讶和兴奋中。可能是我确实没做这修道院的任何功课，也丝毫不知这里会有这般复杂，甚至没去在意是谁设计，只觉得能站在这座漂浮在圣马可广场对面的小岛，就已经足够满足。

也因此，我当时没去理会Manuela的讲解，在一旁忙着拍照，直到她打开手中的笔记本，展示了一幅幅迷宫中隐藏的文字和符号。不过当时我真的没听懂，只是惊讶于这迷宫来自如此多庞杂信息的交叠。

其实，以前课上听教授讲过“迷宫”，说起源很早，但盛行在巴洛克时期的庄园中。如果说法国巴洛克园林，象征着皇权和人类文化的崇高地位，代表人工力量对原始土地改造的胜利；那么迷宫就在象征另一面，象征当时人们心底的不安，或者说是对于自身在自然界中地位的彷徨和迷失——在迷宫中没有支点可言。

对于“迷宫”着迷的作家很多，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就是其中一位，他是阿根廷著名近代作家，生前酷爱威尼斯，而这座迷宫就是在他去世二十五周年，由其遗孀Maria Kodama和Cini基金会共同为他建设的。迷宫由博尔赫斯的一个迷宫设计师好友设计，他在迷宫中藏了与博尔赫斯联系最紧密的几件物品与符号——包括一个沙漏，一面镜子，一个问号，一只虎，一本书，一支拐杖，还有博尔赫斯的全名拼写，及其遗孀的首字母。这就是我刚才所谓的“如此多庞杂信息的叠加”。

至于具体各图案的位置，这里只抛砖引玉。

离开基金会，我又登上了圣乔治马乔雷教堂的钟楼（其实这座教堂立面也出自帕拉迪奥之手）。

从下午到傍晚，我站了许久，觉得我看到了最美的威尼斯。正是由于这些知识灯塔般的小岛的存在，才守护了历史中的威尼斯。

我想引用一位当地建筑师的话作这一天的结尾。

建筑师名叫Giancarlo De Carlo，他设计了马佐尔博岛（Mazzorbo）上淡彩色房屋，以批判和反思现代主义建筑出名，几乎很少对现存建筑有正面评价。有次他接受采访被问到当听到“建筑”这个词，哪些作品能够符合他苛刻的标准，可以闪现在他脑中。

他起初没有回答，只是一直在回避问题，一直在讲什么叫和谐，什么叫永恒（concinnitas）。

再三追问下，他终于回答说：

“……伊斯坦布尔的圣索菲亚大教堂，罗马外的哈德良别墅，柯布西耶的马赛公寓，乌尔比诺的总督府。”

然后紧接着，他说了下面的话：

Anyone who experiences something of this order will never be the same person again.

任何体验过那里的人，都不再是原来的自己。

听得我想哭。

作者简介

闫硕

景观设计师，北京大学景观硕士，宾夕法尼亚大学景观硕士，曾在欧洲工作实习一年，现就职于纽约James Coer Field Opera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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