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代官山集合住宅(hillside terrace),槙文彦在时间跨度上长达25年的这一设计,其建筑空间及开发模式所创造出的都市文化对代官山地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被建筑学人称为“圣殿”的它,日常生活的细节与温度充盈于其中。
哲学家鹫田清一(Washida Kiyokazu)用“平热”一词,在其著作《京都的平热》里描绘了自己眼中的京都。“平热”,意为人正常的体温,意趣相投,借此来形容槙文彦的代官山集合住宅,也是恰当而不过分的注脚。
在槙文彦的讲座上,听他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身着西装的老头走进A栋,进入大厅之后需要下半层的楼梯,走进一家半地下的红酒店。老头选了一张小圆桌,离窗有点距离,下午三点左右的阳光斜切进来,这张小圆桌处在微薄而温柔的昏暗之中。
圆桌有四个椅子,他挑选了离窗户最远的椅子坐下,把礼帽和外套放在另一张椅子之上。他要了一杯红酒 ,喝到一半的时候,他点了一份三明治,喝到三分之一的时候,他把三明治吃完。这是他保留了很多年的习惯。
最后,槙文彦说,“都市中可以让个人独处的小空间令人欢喜,因为孤独即是吾辈故乡。”
他所描述的空间气息极为迷人:既是私密的,也是和城市相关联的;既是日常的,也是具有仪式性的。这个故事的舞台是代官山集合住宅(hillside terrace)。
我第一次去代官山,是和研究室一起拜访北川的事务所。从黑色计程车上下来,已是黄昏,天色正在变暗,泛着薄薄的紫。
那天正好下雨,初春的那种细雨。我们都没带伞,小跑着绕过猿乐塚,大概是进了D栋还是C栋。匆匆来到屋子里,窗外有种没由来的静。进事务所要脱鞋,地面铺了绒地毯。会议室在一个走廊尽头的房间,走廊两侧的墙是白色的,上半部分是刷白的墙面,下半部分是白色的马赛克砖。会议室的门有一个凹口的空间,人要走到走廊尽头、转一下身才能进入房间。
这次的访问与品酒有关,啤酒、清酒和烧酒,种类很多,但都产于日本。戴着金丝框眼镜的北川一袭黑衣,说关东的水比较硬,关西的水比较软,所以关西产的红星比较好喝;说烧酒加热到多少度,用什么材质的器皿,用什么形状的酒具,说得很仔细。温文尔雅的北川语速很慢,语气有的时候像酒鬼,有的时候像科学家。
白色的桌子上摆满了各种颜色的酒瓶、酒杯和用来加热或冰镇的器具。实际上整个会议室都是白的,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灯、白色的地板、白色的窗帘以及白色的墙面。这些带着抽象意味的白,使得那些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如同漂浮在空中一样。
我至今无从辨析这种“色彩浮在纯白的半空中”的错觉,到底是来自空间,还是来自酒精。总之,这些安静得出尘离世的白色,以及清酒烧酒的馥郁酒香,混合成迷离的气质,在记忆里游荡。不知道为什么,这种画面感总让我想起杨德昌的电影,生活的虚无被另一种虚无暂时填满,又安静又满是喧嚣。
后来和日本同学们分享这段经历时,他们告诉我,槙文彦设计的这片房子,在日本被喻为“白色几何学的圣殿”。我不太喜欢这个高大上的称号,带着满满的禁欲气质,不过它激发起我对这个项目的研究兴趣。代官山似乎有两副互为表里的面孔:一边是受人仰望的白色圣殿,一边是温润如玉的温柔乡,到底哪边才是真实的代官山。
代官山集合住宅(hillside terrace)的整个设计周期长达25年,从1969年到1992年,从第1期到第6期——确切来说并不止于此,在与代官山集合住宅邻接的基地上,槙文彦在1979年设计了丹麦大使馆,以及1998年的hillside west。后来槙文彦干脆把自己的事务所搬到了代官山,兼管代官山的一些日常事务,比如商业空间不能贴广告招牌以免破坏代官山极简的气质等。
25年的岁月,对槙文彦个人来说贯穿了自己的大半职业生涯,同时它也是日本当代建筑快速发展的时期。每一期的开发都伴随着都市扩张带来的新的要求,使得从材料、体量、形态、公共空间布局的变迁中,我们都能捕捉到时代发展的痕迹与四分之一个世纪的变容。正如槙文彦曾如此评价代官山:对东京这个城市来说,或者对时代性来说,都是一个间接性的注释。
白色几何圣殿其实并不是白色的,而是同一在暗灰的色调中。“因为白色的表皮并不耐脏,灰色更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量。”槙文彦如是说。
第1期(A・B栋、1968-1971)是靠近街角的两栋房子。20世纪60-70年代的日本建筑界涌现出一股使用混凝土的潮流,建筑师们仿佛是在向柯布西耶时代致敬。根据槙文彦的回忆,他在代官山的设计活动始于1967年;直至两年之前的1965年,他一直旅居美国,深受现代主义先潮的影响。然而在市场意义上,这期建筑在一开始并不受欢迎,建成一年左右都没有人入住。棱角分明的方盒子如同天外来客一般矗立在农田边上,周围散落着着坡屋顶的民居。对当时的人来说,西方的风还没彻底吹拂这片东方的古老土地。
回到故土的槙文彦,浑身带着西方世界精英的光芒,与彼时的日本格格不入。
但时代变化得很快,80年代的日本泡沫经济飞速发展。第2期(C栋,1972-1975)也在沸沸扬扬、喧喧闹闹的经济潮流中建成。同时期在周围建成的集合住宅,期待高租金而形态怪异、极尽奢华。与之相对的,槙文彦依旧是个格格不入者,朴素的混凝土盒子并没有发生改变;只是和第1期相比,槙文彦把公共场所从沿街的界面移到了中庭之内。
中庭地面的瓷砖是和现代艺术家素津洁的合作成果,橙白相间的纹样在一片灰色调中显得灿烂而张扬,漫不经心地触碰了一下那个黄金时代的脉搏。
槙文彦之所以将公共空间搬到中庭,一来是因为代官山东南面的旧山手通道路日益增大的交通量,已经不适合将用于停留的公共空间放在沿街;另一方面,70年代的槙文彦开始进行奥空间、微地形等一系列有关日本城市空间特性的研究,这些研究成果被运用到自己的建筑实践中。日本城市空间的丰富程度并不取决于建筑的规模,更多的是依赖于空间中轴线的密度。散落的体量、迂回的路径、恰如其分的视觉遮挡,使得所谓“奥性”的日本空间气质在基地的内部百转千回。
比如说,C栋的角部出入口——和西方式的从建筑中央设置主出入口的经典手法显然不同,从角部进入的方式是东方的,对进深悠远的一种期待。
在穿越中庭之后,便能看到猿乐塚。和打扫卫生的老伯聊天(猿乐塚正对着C栋的垃圾房),“这个鸟居是后来才建的,不过土堆一直都有。这个土堆叫塚,塚的意思懂么?也就是拜拜的地方。”老伯做了做双手合十的样子说,“是这一片叫猿乐町的起源。树很老,究竟多少年了谁也不知道。到了夏天,树荫下特别凉快,不过虫子也比较多。”猿乐塚是古坟时代(6C-7C)的遗迹,一个供奉着小神社的高约5米土堆,代官山所在片区的地灵。神的居所是空间奥性的根源。
夏天傍晚的时候路过代官山,遇上法国红酒的品酒会。大胡子的老爷爷优雅地拉着大提琴,放满玻璃酒杯的高脚桌大大方方地布置在神社的鸟居旁,品酒的人们笑声肆意。当时觉得很有趣,好像日本的神灵并没有那么多禁忌,它们甚至保佑着俗世的欢愉。
不只是在代官山项目,在槙文彦的很多建筑里都能看到神社或鸟居,有的神社堂堂正正地摆在门厅的入口,于灰色调的现代建筑里红得耀眼,“对于西方人而言神明在天上,对于日本人而言神明无处不在。”
出于对传统文化的尊重,槙文彦在处理微地形时相当谨慎,将建筑的体量打散、前后错动,而并非将基地抹平。于是,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何第3期(D・E栋1976-1977)的D栋会突然出现一片弧线状的台阶——它的基地紧贴着猿乐塚,弧线引导着人们的动线,同时也体现着建筑谦让的姿态;层层叠叠像等高线一样的台阶消化了基地的高差,顺应着自然也模拟着自然。
槙文彦在讲座上说,时不时看到少年坐在弧形台阶上看书。阳光从细碎的树叶间穿透,风一吹,树的影子也跟着晃,这种宁静大概是室内的空间无论如何也代替不了的吧。
第3期(D・E栋1976-1977)在材质上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从朴素的混凝土涂装变成了瓷砖贴面。“在建这期建筑时第1期已建成5年,混凝土涂料的退化问题十分严重,在这一期便改用了瓷砖。”在1999年有关代官山集合住宅的访谈中槙文彦说道。但为了风景的连续性,这期的建筑和前两期灰色混凝土在色调上保持统一,瓷砖的色号为5Y,一种偏黄的白色。这种颜色比较微妙的方瓷砖据说是当时的特制品。
在第3期的马路对面、即旧山手通北侧的金属房子是第6期(F・G栋,1991-1992),外立面的主要材质使用了铝板和玻璃,体块更为透明和轻盈。与前两期有巨大的变化,但有一些建筑语汇,始终贯彻其中。
比如说,与C栋相同,G栋的出入口在建筑物的一角。为了暗示出入口的独特性,槙文彦在G栋的这个角部入口处设立了一根两层通高的白色圆柱,“圆柱在结构上及视觉上都拥有强烈的独立性,是强调场所特异性的一个有效的记号。”我每每看到它,都仿佛看到了一棵被抽象了的树。
另外,建筑条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道路南侧的前三期开发中,由于是住宅专门用地,设定有高度不得超过10米、容积率不得超过150%的要求。而在第6期的开发中,由于在道路北侧,10米的限高被废止,另外容积率也提升到了200%。为了削薄体量的增加带来的压迫感,槙文彦将F栋在10米高的位置挑出一个水平的檐,并将4、5层的体量往后退,使行人在里面走动时,保持与前三期10米高的建筑体量时相似的空间体验。
根据时间的线索一段段切割开来看,代官山集合住宅的发展似乎是一个脉络清晰、有迹可循的历时性过程。但每当我走进代官山的时候又觉得很迷茫,它仿佛和时间密切相关,又仿佛和时间没有任何关联,它只是静静地在那里,像村落一样,像时光本身。这种空间的丰富性很难用静态的图像表达,有关时间的流动和空间的错综。
这又或许得益于槙文彦在个人风格确立上的谨慎态度——退一步是辨别性的丧失,进一步是教条主义的深渊——而代官山似乎就是一个张弛有度的范本。在25年的实践里,一方面保持着对时代进化的敏感,另一方面始终保持着一些建筑语言上的一致,孕育出代官山自身的风土,“企图在这个项目中根植一种日常性,加之时代的痕迹被刻意保留,从而获得都市的厚度。”槙文彦说。
然而即使在建筑界被称为神话也好,圣殿也罢。也许代官山之于在半地下的空间享受下午阳光的老头,之于在猿乐塚的弧形台阶读书的少年,以及之于我这个异乡人而言,大概只是一个擦肩而过的短暂的故乡吧。
既没有必要放大光芒仰望,也不会被淹没在生活的细节中。
参考文献:
[1] 槙文彦. ヒルサイドテラス+ウエストの世界[M]. 鹿島出版会, 2006/04
[2] 槙文彦、若月幸敏、大野秀敏、高谷時彦. 見えがくれする都市―江戸から東京へ (SD選書) [M].鹿島出版会,1980/06
[3] 槙文彦、アトリエヒルサイド. ヒルサイドテラス白書[M].住まいの図書館出版局・住まい学大系071,1995/12
[4] 槙文彦.漂うモダニズム[M].左右社,2013/03
尾注:
[1] hillside terrace项目在现有许多学术文献中被译为“代官山集合住宅”,本文沿用了这个译法。但需要注意的是,hillside terrace项目虽然早期是作为集合住宅项目开发的,到中后期开始转向画廊、剧院、商业等复合的城市化开发项目。在早期开发的集合住宅空间,现在也渐渐入住了各种事务所,现状来看,真正作为集合住宅的功能日渐式微。
[2] 在代官山进化论一章中介绍了hillside terrace项目的第1期、第2期、第3期和第6期。没有提到的第4期是Annex A・B栋,作为出租的展示空间补充代官山项目的功能,体量比较小,不予赘述。另外第5期是位于第1期和第2期之间广场的地下,作为报告厅使用。国内很多学术文章里将邻接在第3期旁的“丹麦大使馆”视作第4期,这种说法是不严谨的。丹麦大使馆虽也是由槙文彦所设计,但并不从属在hillside terrace(代官山集合住宅)这个项目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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