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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惯细润山水,如何看希腊建筑?

看惯细润山水,如何看希腊建筑?
刘晨 | 林楚杰 | 2017.03.13 20:00

 

神 话

很久很久以前,克里特国王的女儿阿里阿德涅爱上了雅典英雄忒修斯。她背叛自己的父兄,帮助忒修斯杀死怪物米诺陶,从克里特岛的迷宫里逃出来。后来,俩人就山盟海誓地私奔了。当忒修斯的船抵达纳克索斯岛时,阿里阿德涅以为他们会永居于此,白头偕老,没成想却被忒修斯遗弃……再后来,也不知阿里阿德涅在荒岛上独自过了几生几世,才有那位叫狄奥尼索斯的酒神来救她。

 

greek architecture 01
入睡的阿里阿德涅,维基百科

小时候沉迷于希腊神话,看到这一段,不禁唏嘘。后来读希腊风物志才知道,纳克索斯岛盛产白色大理石,古希腊的许多神庙,就是用这座岛上的大理石建造的。于是我想象阿里阿德涅与忒修斯的另一个结局:他们果然在纳克索斯岛过起幸福生活,白头偕老,他们长长的白发绾在一起,在海风中飘扬,就像大理石一般,熠熠闪光。

 

这只是遥远的传说。但希腊神话与希腊建筑,在我看来,是确确实实绾在一起的。克里特岛上那座迷宫,就是身怀绝技的建筑师代达罗斯(Daedalus)一手营造的。在希腊神话的诱惑下走进希腊建筑,或许遇见迷宫里的米诺陶,或许像酒神一样,沉醉不知归路。这样的建筑史讲起来,该有多迷人。然而从教科书上读到的希腊建筑史,却又常常是那么索然无味。

 

greek architecture 02
Daedalus and Pasiphaë,维基百科

 

历 史

百科全书给希腊建筑的定义是这样的:它是使用希腊语的民族创造的建筑,地理范围包括希腊大陆、伯罗奔尼撒半岛、爱琴海诸岛屿以及希腊民族在安纳托利亚与意大利的聚居地;时间跨度是从公元前10世纪至公元1世纪,现存最早的建筑遗迹可追溯到公元前7世纪;建筑类型有神庙、露天剧场、通廊或山门、城市广场及柱廊、市政厅、竞技场、纪念碑和陵墓等。

 

但这个流行的定义先天不足,它没有考虑希腊地区的拜占庭建筑,以至于我们今天仍带着误解,以为希腊建筑只是古典建筑的一个代称,并不由自主地把它当成一段关于建筑形式和风格的历史。但如果我们试着把具体的建筑史或艺术史看作文化史的一部分,进而把文化史看作更大的历史的一部分,便会发现,建筑远不止风格形式那么单纯和浅薄(尽管古希腊建筑以高度形式化的结构和装饰为特点)。举个例子,从某个角度看人类大历史,文化的繁荣往往与战争息息相关,不管两者听上去有多么违和。古典与现代这两极便有最好的佐证:往近处说,现代主义运动蓬勃兴起,正是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往远处说,希腊古典艺术的繁荣,也伴随着希波战争和伯罗奔尼撒战争。在很大程度上,是残酷的战争推动了人类文明的演进。建筑是文明最直观的见证,形式和风格只能让我们窥见文明之一斑;我们的旅行不应只有单一的、形式的维度,它本该是一场更丰满的时间之旅、文明之旅,无论古典还是现代。

 

greek architecture 03
亚历山大大帝征服过的地域

历史学家以亚历山大大帝之死为界,将古希腊文明分成两个时期:从公元前10世纪到公元前323年这段叫Hellenic,从公元前323年到公元30年这段叫Hellenistic,两个术语都有一个“hellen”的词根,词尾的区别却很微妙,不好转译。从性情上看,前者有本土文明原初的稚朴之风,后者则有文明传播之后的成熟之态,于是我试将它们分别叫做“源希腊”与“泛希腊”。源希腊时期,重要的建筑作品于公元前600年左右开始出现;泛希腊时期,亚历山大大帝的远征和罗马帝国的崛起使希腊文化和艺术得以流传四海。

 

接下来,历史学家又把古希腊艺术史大致分成四个阶段:雏形几何时期(Protogeometric,1100-900BC)、几何时期(Geometric,900-700BC)、古风时期(Archaic,700-500BC)和古典时期(Classical,500-323BC)。由此看来,今天我们谈希腊必称古典,实在是把丰富的古希腊艺术理解得过于单薄了,我们意识里的古典,其实只是古希腊艺术漫长生命期中的成熟阶段。而古典时期又被细分成简朴古典、全盛古典和晚期古典。古典如此多姿多彩,我们却经常不知古典为何物。

 

时代划分是历史学家理解事物演化的一个重要工具,但这个冰冷的工具不足以让我们感受希腊建筑的丰厚生命。从米诺安与迈锡尼到古希腊、再到拜占庭,在一波三折的文明进程中,这个生命经历了三生三世。有了三生三世的说法,希腊建筑的故事就好讲了。荷马时代,是为太古洪荒;古典时代,积聚大师修为;中世纪渡劫,文艺复兴拼回元神;近现代种种复兴,无异于轮番渡劫;而未来的希腊建筑或许身归混沌,不知所终……

 

 

洪 荒   

一个看惯了细润山水的中国人到希腊看风景,会有一种四海八荒,鸿蒙未开的感觉。它更像一部用苍翠和蔚蓝写就的山海经。在那远离城市的地方,人会觉得恍惚,似乎眼前的景象自英雄时代以来就不曾变过。然而就在这样的风景中,若见到一座神庙,太古的混沌感立刻变得清明。是希腊独有的物候和文化共同造就了洪荒的风景和清明的建筑。

 

greek architecture 04
希腊地图

希腊海岸线曲折深邃,山脉崎岖而粗犷,多岩石,少林木。最容易获得的建造材料是石材,石灰石随处可见,且容易切割。大陆和岛屿上还有充足的白色大理石,尤以帕罗斯和纳克索斯岛著名。有了这种纹理细腻的材质,才会有古希腊建筑与雕塑精美的细部。另一种常见材料是优质沉积陶土,遍布希腊及诸岛屿,雅典附近尤其多,它们不仅用来做陶罐,还用作屋瓦和建筑装饰。

 

greek architecture 05
大理石石柱

希腊是典型的海洋性气候,海风冲淡了寒冬与酷暑。古希腊人性格奔放、淳朴、烂漫,养成一种无拘无束的生活方式,喜欢在朗日晴空下进行户外活动。他们的房子也向外敞开,柱廊若即若离地环绕着屋宇或庭院,遮挡夏季艳阳和冬季暴雨。建筑结构分明,表里如一。尤其是神庙,它被构想成风景中的雕塑,矗立在高地或山巅,无论从哪个角度都会看到它优雅的比例和变幻的光影,人们受到吸引,从远方走来,在神庙前聚拢。而剧场常常依山而建,与周围景物融为一体,就像从山坡上生长出来一样,与草木同呼吸,与人类相依偎,而不是自然的屏障和人的容器;没有什么比四时景物的兴衰轮回更适合做人间悲喜剧的背景,这种置身于露天剧场的感受与在密不透风的剧院里正襟危坐截然不同。

 

自然之光与人的双手联袂创造了古希腊建筑。希腊的光极度明亮,在它的照耀下,天空和大海才如此生动、湛蓝。清明的光与犀利的影雕镂着精致的风景,切割出苍灰的山岩和海岸。有趣的是,希腊的光并非只有清晰这一个维度,它其实非常丰富,它有飘渺如雾、不可捉摸的一面,它有数不尽的灰度和最微妙的色泽。在这样一个得天独厚的环境里,古希腊建筑师想象并筑造着千变万化的细节,每一个都如水晶般清透。温润光洁的大理石或锐利如刀锋,或柔软如草叶,阳光抚过精致的轮廓,投射出细密的影子,随着晨昏光阴的流转,石头的肌理和颜色也悄然变幻。

 

greek architecture 06
奥林匹斯山

自然物候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文化与宗教。古希腊的宗教以一种自然崇拜的形式存在,起源于更早期文化的信仰,所不同的是,人不再被看作在自然威胁下艰难度日的苍生刍狗,而是大自然最卓越的创造。自我意识在古希腊人那里空间觉醒。他们把自然事物一一拟化为神灵,自然有多丰富,神品和神格就多丰富。在他们的想象中,神肖似人,并如人一样有喜怒哀乐和七情六欲。那真是一个神人共居的时代。在希腊最高的奥林匹斯山上,住着最尊贵的十二神:天神宙斯、神后赫拉、太阳神阿波罗、智慧女神雅典娜、海神波赛冬、丰饶女神得墨忒耳、月亮与狩猎女神阿耳忒弥斯、爱神阿芙洛狄特、战神阿瑞斯、神使赫耳墨斯、火神赫菲斯托斯和酒神狄俄尼索斯。雕刻家塑出神像,供人崇拜。早些时候,崇拜是一种露天进行的集体行为;但神像越来越大,到了公元前600年,已大到需要给每个神都盖座庙了,于是就有了神庙建筑的蓬勃发展。它的结构、柱式和装饰成为希腊古典建筑影响后世的重要元素。但这远非一日之功,希腊古典建筑的成熟,靠的是几个世纪的修为。

 

 

修 为

希腊建筑的修为之根,比古希腊更古。这一根脉若隐若现,并不连贯。

 

源希腊时期之前,主导希腊地区的是克里特岛的米诺安文明(约2800-1100BC)和伯罗奔尼撒半岛的迈锡尼文明(约1500-1100BC),它们在气质上大不相同,一个阴柔,一个阳刚。“米诺安”的名称来自克里特第一位国王米诺斯(也就是阿里阿德涅的父亲),这一文化以设计巧妙和装饰精美的宫殿著称。伯罗奔尼撒半岛的人民则擅长筑造坚固的堡垒和墓穴,而不是华丽的宫殿,他们的陶器上描绘的是刚勇的战士,而不是柔若无骨的章鱼和海藻。早期的迈锡尼和米诺安建筑与古希腊建筑有清晰分野:迈锡尼建筑以圆形结构、锥形穹顶和平底悬臂式通道为特征,这一类型没有延续至古希腊,但大约公元前400年又出现在宏大的陵墓里。米诺安人的“柱顶横檐梁式”建筑(trabeated system)隐含着希腊神庙结构的雏形,木柱上有柱头,但与希腊的多立克柱并非同类。

 

greek architecture 07
迈锡尼和泰利安古建筑遗迹

这两个文明都在公元前12世纪左右走到尽头,火山爆发破坏了米诺安文明,而多利安人入侵希腊大陆则导致迈锡尼文明的衰落。建造技术和风格内涵也随之消失。那之后的两百年间,希腊几乎变成文化沙漠,因而被称作“黑暗时代”。古希腊建筑的修为,就在这黑暗中潜伏着。从公元前10世纪多利安人的陶器上,可以看到古希腊建筑最早的艺术特点,此时的建筑已表现出良好的比例、对称和均衡感,而这些在克里特和迈锡尼的类似陶器上却并不明显。器皿上的装饰是精确的几何形,经过千年才修成人形;在远古时代,这个由抽象到具象的过程是一个重大进步。对神话与人性、行为与情感的描绘越来越细腻生动。

 

陶器在人物刻画上的发展在雕塑里也有类似体现。几何时期风格化的小件青铜雕塑逐渐被古风时期高度形式化的巨石像代替。到了古典时期,酝酿已久的修为厚积薄发,对神的刻画迅速理想化,同时仿效人的形态,越来越栩栩如生。这一发展直接影响到神庙的雕饰,因为古希腊雕塑最伟大的传世之作都曾装点着神庙,而史书记载的这一时期最宏伟的雕像也曾矗立在神庙里,譬如奥林匹亚宙斯神庙里的宙斯雕像和雅典帕提农神庙里的胜利女神像,它们都用名贵的黄金象牙做成,但均已遗失。

 

古希腊人从宇宙中感知到秩序,又把秩序和理性运用于创造。他们的人文主义哲学将人类放在万物中心,倡导秩序井然的社会和民主制度。同时,对人类心智的尊重也需要理性,由此唤起对逻辑、探索和挑战的热情。古希腊人的建筑,尤其是神庙,就是以对美和秩序的热情来呼应这些挑战的;它是持续探索并臻于完美的过程,而不是单纯的实践规则的应用。

 

多少个世纪的修为,才令秩序和美水乳交融。但是这个热情与理智相得益彰的古典时代也有它的生命周期。由盛而衰之后,将是一场漫长而曲折的渡劫。

 

 

渡 劫

古典在公元前4世纪末走到尽头,那之后,古希腊建筑的元神借着罗马帝国的躯壳又支撑了几百年,终于沉睡。众神的时代一去不返,基督教悄然兴起。很快,一个强大的拜占庭文明将重塑希腊建筑的形与色。

 

“拜占庭帝国”这个名称来自16世纪,说的是4世纪之后的罗马帝国,俗称东罗马帝国。这是一个多民族的帝国,并且至少在最初时,它的宗教也是多元的。从4世纪到1453年被奥斯曼土耳其人摧毁,拜占庭帝国对古代和中世纪世界的命运起着决定性作用。330年,罗马帝国首都东迁至博斯普鲁斯海岸的拜占庭,帝国重心从拉丁西方转向希腊化东方。拜占庭的前身是古希腊城市墨伽拉的殖民地,君士坦丁大帝将它装点一新,并以自己的君号为之冠名。新首都又称“新罗马” “天下城邦之冠”,是整个中世纪世界的文化中心。但自迁都起,帝国的疆域和结构就在不断变化着,有时甚至发生骤变。395年帝国分裂为东西两半江山,476年西罗马帝国解体,这些都是古代世界走向终结的关键时刻。5世纪前,帝国沿地中海蔓延至欧、亚、非三个大陆;5世纪末,帝国西部被日耳曼部落占领,又退守东方。6世纪,它仍是多民族、多宗教帝国;11和12世纪,疆域达希腊、爱琴海和小亚细亚。1204年十字军第十四次东征,帝国版图几乎消失。1261年重整山河,但在接下来的两个世纪里,只收回君士坦丁堡周围的一些希腊领土。

 

greek architecture 08
君士坦丁大帝

千余年中,蛮族入侵、阿拉伯人扩张、鼠疫流行,再加上其它因素,都在拜占庭文化上留下了印记。4-6世纪的拜占庭帝国仍具罗马气质,信仰多神教,使用拉丁语。人的生活基本上保持着希腊-罗马时期的特点;很多古代城市仍然存在,甚至出现了新的城市中心。此间基督教的建立伴随着国土的流失,继之以圣像破坏运动,到9世纪只有很少罗马特征留存下来。多民族、一神教的帝国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原初文化,并使用希腊语。政治和经济都随之改变,庞大的行省消失,城市格局塌陷,代之以城堡。整个拜占庭帝国被乡村化,即便在10世纪和12世纪的繁荣期也基本上保持着乡村状态。唯一不变的是帝王制,它的作用不容小觑。从古代世界向拜占庭过渡是一个伴随着阵痛的缓慢过程,古代的政治、经济和宗教结构自2世纪起开始解体,当时基督教正在赢得土壤,最早的一批基督教艺术出现;转变的一个里程碑是313年君士坦丁大帝将基督教合法化,基督教艺术从此名正言顺地成为推行新信仰的工具。但最难解决的问题是如何调解一神教与多神教的矛盾,正是帝制将基督教精神贯穿进古希腊罗马关于王权的政治理想中。

 

拜占庭社会的结构建立在三个基础上:皇帝领导的灵活但强大的行政体系,基督教,以及希腊-罗马传统和希腊语,它们深刻影响着拜占庭人的日常生活和文化艺术。拜占庭人将自己看作罗马帝国的继承者,而希腊语却是他们在罗马统治下的通用语,从这个多维视角看他们的建筑,会得到一种兼容并蓄的印象。拜占庭建筑前承希腊罗马之风,后采伊斯兰艺术之髓,实为多种传统滋养之果。君士坦丁大帝将基督教立为国教后,为彰显宗教胜利、荣耀上帝和纪念殉教者,对建筑和艺术表达的需求飞升。在复杂的意识形态作用下,君士坦丁堡的公共空间和建筑物总是要在宏大而富有仪式感的纪念性中寻求表达。首都的建筑模式与理念延伸到整个基督教势力的东方,从4世纪上半叶起,皇家开始在各处大规模修建宏伟的教堂。它成为公共活动的中心,信众在此集会,庆祝基督和圣母的生平大事。对拜占庭人而言,教堂不仅是上帝在人间的居所,更是整个宇宙的缩影,这一观念体现在教堂的建筑布局与装饰中。

 

greek architecture 09
君士坦丁堡

拜占庭建筑师深谙折中之道,最初大量借鉴罗马建筑,尤其是大会堂“巴西利卡”,它是一个长方形大厅,沿长边被柱列分隔成三道或更多道通廊,上覆木屋顶,大厅里布满奢华的雕塑和绘画装饰。入口在西,前殿(narthex)、中殿(nave)、圣坛和东端凸起的后殿构成完整的空间序列。柱廊环绕的庭院以及为特殊宗教仪式而设的附属结构散布在教堂周围。巴西利卡这种建筑形式与基督教的内涵可谓一拍即合,它能包容各宗派的具体需求,同时为大规模圣会提供宽敞的空间。随着风格的流变和技术的进步,拜占庭建筑师又将巴西利卡和中心对称的宗教建筑结合起来,创造出独具特色的拜占庭-希腊十字教堂,它有一个大正方中心和等长的四臂,最显著的特征是穹顶,借助“内角拱”(squinch,又称对角斜拱,位于四角,将四边形变成八边形)或“弯隅”(pendentive)的巧妙转化,实现了下方上圆的纵向结构。拜占庭建筑的特色是高耸的空间和华丽的装饰:大理石柱及其镶饰,嵌石铺地,穹顶马赛克,黄金藻井天花,无不令人目眩神迷。再往后,建筑的几何形态越来越丰富,砖、灰泥与石料一起装点公共建筑,古典柱式得到更自由灵活的运用,马赛克取代了雕刻,复杂的穹顶架在厚重的墩柱上,光透过细腻的雪花石膏窗格轻柔地照亮室内……

 

拜占庭人离弃古代众神,转而拥抱基督教,是希腊建筑必经之劫。这一劫非同小可。4世纪中期以来,任何违背基督信仰的宗教活动皆遭禁止,为了净化土壤,曾经的圣地被抹煞,许多古代神庙和纪念性建筑被改装成基督教堂。让古代建筑洗心革面、为新目的服务,是6世纪遍及整个帝国的现象,此间绝大多数神庙其实已被先前的信仰者抛弃,基督徒更不失时机地摧毁他们眼中的异教建筑和艺术。从希腊古典建筑到拜占庭建筑,关于空间与装饰的理解也颠倒过来:前者向四海八荒敞开的水平空间被后者超拔人世、飞升天国的纵向需求取代;古典时期,建筑与装饰和谐共存,而拜占庭时期,流光溢彩的装饰成为宗教信仰最关键的视觉表达,建筑则更多退居为背景,当然,这一视觉表达为拜占庭世界的建筑遗产提供了极丰富的内涵,甚至是最重要的文脉。

 

绝大多数留存下来的拜占庭建筑都有宗教属性,而世俗建筑仅能从当时的文字描写中想象。从宗教关联之外观看任何拜占庭建筑,都无法得到关于这一传统的完整图画。一神教的力量如此强大,不但击碎了众神时代希腊建筑的元神,亦淹没了拜占庭时代的世俗生活。

 

 

元 神

持续千年的拜占庭传统,对整个欧洲和近东的中世纪建筑产生了巨大影响,也成为帝国衰落后文艺复兴和奥斯曼建筑传统的重要起源。但是那个古典的希腊从来就没有真正死去,恰恰相反,它有一个漫长的来世(afterlife)。无论我们往时空的哪个方向走,总会看到希腊的影子。历史改朝换代,江山易主,但古希腊建筑总是依稀仿佛,它从海岛和城邦进入罗马帝国的光荣梦想,它在中世纪扑朔迷离的角落里时隐时现,它被文艺复兴充满激情的人文学者和艺术家重新发现并发明,正是他们将沉睡的古典元神唤醒,并用自身修为拼起一个全新的建筑。只是在希腊这片土地上,古典和拜占庭两个传统太强势,抑制了其它建筑形态的生长:文艺复兴在亚平宁落地生根,由它衍生而来的巴洛克也只能在意大利和中欧开花结果。至于那之后的种种新复兴和新古典,在近现代希腊建筑舞台上或可跑个龙套,但究竟是惨淡经营。所谓复兴,不过是一劫再劫。

 

自元神归位起,希腊古典建筑被美化也被扭曲,被蓄意肢解和重组,被抽离、异化和移植,于是我们看到,神庙的正面好比伸缩自如的金箍棒,大可以撑起市政厅或大教堂的门脸,中可以做成帕拉第奥式别墅的入口,小可以点缀美国现代住宅的窗户。而那些被文艺复兴以来的学者孜孜编入建筑手册的柱式,也不知辗转多少路途,不可思议地流行在中国偏远乡村别墅的“罗马柱”中......

 

经过无数次形式的迭代和内涵的转译,希腊古典的元神仍然坚实,只是到了现代,这个元神遇上一个颠倒乾坤的大劫,面临身归混沌的前景。

 

 

混 沌

在大多数钟情于现代主义的人看来,希腊建筑的终极意义仅在古典二字。在这种语境下,凡提及古典的意义,似乎都要给它找一个现代性关联。最好用的一个例子显然是柯布西耶,他如何经由希腊而找到了现代之路……有了这个例子我们再说希腊似乎“名正言顺”了,似乎古典的“正当性”只有通过现代建筑大师的“首肯”才得以彰显。这是一件多么本末倒置的事啊!明明是伯里克利的雅典卫城在先,柯布西耶的光明城在后。这个思维定势纠正起来怕是很困难,但顺着它想,希腊秉古典之魅力,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确实是有思想力和创作力的后世建筑师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重要源头。

 

greek architecture 10
雅典卫城上的雕像

由古典和现代这两极去观望建筑史,会有一种晕眩体验。两千四百年演尽了建筑艺术与文化的兴衰,多少回颠覆,推倒又重来,几乎穷尽所有形式与意义的可能。希腊建筑,就像代达罗斯筑造的迷宫,伏居在它心脏的怪物米诺陶,实际上是一个现代的幽灵,英雄忒修斯提着利剑奈何它不得,而柯布西耶、格罗皮乌斯、屈米、皮亚诺拿着线团,也逃不出这迷宫。

 

建筑终究不是地老天荒的事,再过若干年,迷宫与怪物将同归混沌。而在可见的未来,希腊,这个凭借千载修为铸就古典元神又渡劫归来的民族,将如何缔造新的神话和建筑,那会是比阿里阿德涅与忒修斯白头偕老更令人渴望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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