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回归:柯布建筑的观念与形式·第3期(2016年9月25日-10月3日)",最全面的柯布建筑考察,由黄居正老师担任学术领队,以行走的方式,阅读柯布的经典作品。下文是由他特别为本次旅行撰写的部分前言。
点击下方链接阅读:
若对前文中提及的两张图作更为深入的阅读,不难发现,柯布在图象的表达上,采取了不同的策略,有着明显的差异。“湖上都市,图立克姆”采用平面表达方式,关注点在于湖中的底层立柱;而爱尔兰“克拉诺日”则用透视图,重点与其说是底层架空,不如说是圆形平台之上的方盒子。显然,此时的底层架空与方盒子还只是两个独立的建筑元素,尚没有达成如萨伏伊别墅中所体现出的完美结合。
在《勒·柯布西耶全集》(第1卷)中,柯布提到1922年参加的巴黎沙龙展:“1922年的秋季沙龙,展出了这个住宅的一个大比例石膏模型,研究进一步深入。首先是建造构件体系的标准化:骨架、窗、楼梯等等;并首次出现了底层架空柱:如果可以把房子抬起来,重新获得住宅下方的地面,那干嘛还把房子插在土里呢?这个在1922年的秋季沙龙上展出的模型,代表了一则有意义的建筑审美宣言。确切的问题在此找到了革命性的解答:屋顶花园,取消檐口,水平长条窗,架在空中的住宅。与地域主义或1900年新艺术沙龙运动的追求背离,这是一种明确的情感——纯粹、率直、坦荡、忠诚。这钢筋混凝土所带来的革新,是一种绝对纯粹的具有普遍性的表皮……住在没有尖顶的宅子里、拥有光滑如铁板的墙体以及和工厂车间一样的玻璃窗——我们不应当为此感到羞愧……”
柯布对少年时代记忆中的“湖上都市,图立克姆”与“克拉诺日”的想象性表达,似乎离1922年秋季沙龙展上展出的雪铁龙住宅石膏模型和蔚蓝海岸别墅方案只有一步之遥,但这一步的跨越却如此艰难,必须经历时间的磨砺和心智的蜕变,从家乡阿尔卑斯传统的“地域主义或1900年新艺术沙龙运动”中跳脱开来方能实现。
阿尔瓦罗·西扎于1987年造访萨伏伊别墅,之后不久,在一篇精悍的短文中写道:“从他的阅读经历里可以看出,柯布西耶曾受到钦格里亚·凡奈尔(Alexandre Vaneyre)的影响。后者曾建议:瑞士作为一个多元文化融合却不够果敢的国家,应该接受那些生动的白色主义建筑……”。西扎文中提到的凡奈尔,与柯布一样,出生于瑞士法语区,是一位专擅水彩的画家。根据查尔斯·詹克斯在《勒·柯布西耶与建筑的持续革命》一书中的引证,当1910年柯布还在德国贝伦斯事务所工作时,阅读了凡奈尔出版于1908年的《关于一座别墅的保护:瑞士法语地区的造型艺术研究》。不同于莱普拉特涅尔所主张的阿尔卑斯传统的地域主义,该书提出了一种新的形式观念,试图在古典希腊文化与柯布的出生地瑞士法语区之间建立某种关联。凡奈尔认为,在瑞士法语区,有必要创造一种地方认同感,因为在该地区,血统尚未被日尔曼人或意大利人(伊特鲁里亚人)所侵染,是纯正的希腊——拉丁人种。这一荒唐的人种学理论导致了一个奇怪论点,即瑞士法语区的地方认同应该建立在地中海精神和古典的基础之上,而不是北方的、哥特式的;像希腊神庙那样,建筑应该体现出“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是由静谧、白色、直角所构成。按照詹克斯的说法,柯布对此持论心有戚戚,成为了他拒绝1910年前后德意志功能主义的理由;而且,更因此持论,激荡起柯布进行一次漫长旅行的强烈愿望。
1911年3月,结束在贝伦斯事务所半年的工作之后,柯布在德国境内作了一次短暂的旅行,去了德累斯顿附近的小城海勒劳(Hellerau),看望了在著名音乐教育家雅克·达尔克罗兹门下学习音乐的哥哥阿尔伯特,顺便拜访了当地著名建筑师海因里希·特森诺(Heinrich Tessenow)。1911年5月,柯布与在慕尼黑遇到的朋友奥古斯特·克里普斯坦因(August Klipstein)作伴,从布拉格开始,到维也纳,登船溯多瑙河而下,开始了一次促发心智蜕变的、对自己建筑人生起决定性影响的东方之旅。
柯布与克里普斯坦因游历了多瑙河两岸的城市瓦茨、布达佩斯、贝尔格莱德、内戈蒂纳和布加勒斯特。贝尔格莱德的水罐、内戈蒂纳的古罗马城堡深深地吸引了柯布,而在布加勒斯特,一座罗马尼亚旧式风格的住宅成为一年后他为父母设计“白宅”的形式参照。
结束了多瑙河两岸15天的旅行,他们改乘火车,到了保加利亚的大特尔诺沃。在柯布去世前一个月定稿,一年后出版的《东方旅行》中,有一篇写作于1911年的游记“大特尔诺沃”,柯布在文中描述道:
“城市坐落在一座巨大的石山上。房屋鳞次栉比,杂乱地挤在一起,纵横的街巷镶嵌其中……这座城市是多么不同凡响!虽然它远离交通线,从未有人谈起,可是中世纪保加利亚的历代君王却都把行宫建在此地。奥古斯特说它的峥嵘壮美比得上西班牙的阿维拉。大特尔诺沃绝不是一个村镇。城内有数千栋房屋,都是依着笔陡的峭崖,层层叠叠,拾级而上,一直建到山顶的。看起来,整座山就像是城堡的一座碉楼。墙壁是白色的,屋架是黑色的,屋瓦一层压着一层,像是鳞状的树皮,远远看去,就像是层层叠叠的地质层。有几块大一点的白色,标明教堂的位置……每年春天,人们都喜欢给房子罩上一层新装:房屋刷得白白亮亮的……房间四壁被石灰粉得雪白,看上去那么美,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从留下深刻印象的白色的大特尔诺沃城出来,翻越巴尔干山脉的希普卡山口,两人一路南下,经卡赞勒克、旧扎格拉,进入土耳其境内的阿德里安堡,在踏上拜占庭的土地之前,柯布在马尔马拉海边风光绮丽的小港罗多斯托稍作停留,便来到了令人神往的伊斯坦布尔,在这片东西方文化奇妙的混合之地,他足足停留了7周时间。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土耳其作家帕慕克在《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中说,他以黑白影像来理解他的家乡伊斯坦布尔这座城市的灵魂,这是因为,在他的童年时代“那些原木宅邸以及位于后街较为简朴的小木房,处于一种断垣残壁的迷人状态。由于贫困且无人照料,这些房子从不上漆,岁月、尘土和潮气的结合使木头颜色渐渐变深,赋予它那种特殊的颜色,独特的质地,小时候我在后街区看见的这些房子十分普遍,我甚至以为黑色是它们的原色”。也许只有笼罩在黑色的基调之中,帕慕克才能深沉地感受到土耳其民族灵魂深处的呼愁:“我喜欢那排山倒海的忧伤,当我看着旧公寓楼房的墙壁以及斑驳失修的木宅废墟黑暗的外表——我只在伊斯坦布尔见过这种质地,这种阴影——当我看着黑白人群匆匆走在渐暗的冬日街道时,我内心深处便有一种甘苦与共之感,仿佛夜将我们的生活、我们的街道、属于我们的每一件东西罩在一大片黑暗中,仿佛我们一旦平平安安回到家,待在卧室里,躺在床上,便能回去做我们失落的繁华梦,我们昔日的传奇梦”。
然而,当柯布——帕慕克眼中“少数目光独到的西方旅人”抵达伊斯坦布尔时,与帕慕克绝然不同的是:“我希望黄金角上坐落着斯坦布尔,希望斯坦布尔是白色的,像石灰一样白得耀眼,阳光在那里照得嘎嘣作响,希望楼宇的圆顶膨胀着它那庞大的奶白色隆起……在明亮的阳光下,我希望看到一座通体白色的城市,在普遍的白色之中应有苍萃的柏树点缀其中。”
固然,这是柯布的白日幻梦,是为了“抵消那讨厌的黄色、可恶的黄金所造成的印象”,但这难道不是他在到达伊斯坦布尔之前,见到的那座土耳其风的白色城市——保加利亚大特尔诺沃山城的影像残留么? 马克思·弗格特对《勒·柯布西耶作品全集》(第1卷)收入的五页旅行速写作了精到的分析,在第二页的左上角,有二张碳笔速写,同一个角度,不同的时间,画的是同一个地方,下方左侧画的是现实中帕慕克所说的黑色原木宅邸,而上方相同的左侧,则想象成了留白的方块,悬挑在缩进的底层之上。
或许这是柯布为了与自己的文字相印证,把墙面画成白色。1920年代他那些底层架空之上的方盒子,虽强调是由于瑞普林(Ripolin)带来的种种好处,刷成了白色,但真正的原因,恐怕还在于这趟“东方旅行”中遭遇到的地中海文化所带来的巨大冲击:“在我旅行途中,我在20世纪还未到来的每个地方都发现了白色涂料……白色涂料从人类诞生起就已经与人类的生活环境联系了起来。石头被燃烧,压碎,并用水磨细——墙面披上了最纯净的白色,一种异常美丽的白色。如果房子是白色的,事物的轮廓线就会毫无错误地显现出来;它们的体量清晰展现;它们的色彩鲜明。白色涂料的白是纯粹,一切都会从它上面凸显出来并被完全标明,白色上的黑色;它是诚实而可信的。”
不必说,在伊斯坦布尔,查士丁尼时代的圣索菲亚大教堂和苏莱曼一世敕建的大清真寺给了柯布极大的震撼:“圆顶上开了上千个小窗眼,日光从上面透进来,闪闪烁烁,像一顶晶光灿烂璀璨的王冠。上面,是一个广阔的空间,其形状如何,一时不得而知。因为半球形物体有一种让人无法估量的魔力……寺里的一切都用石灰粉刷成白色,体现出一种肃穆威严。形式简洁明快,结构完美无缺,却表现得十分大胆。有时,一道用精美的陶瓷镶嵌的高墙基,会带来一线蓝色的震颤”。 不过,柯布的眼光并没有完全停留在这些伟大的绝世之作上,在佩拉的巴扎里、在斯坦布尔的街道上、在博斯普鲁斯海峡的两岸,另一种“匿名性”的建筑引起柯布的关注:“土耳其的木屋,‘可纳客’,是一种杰作!”。
这一被称之为“可纳客”(Konak)的木屋,无论从柯布的速写,还是从他拍摄的照片来看,其基本形式都是底层之上用斜支撑托起悬挑的方正盒子。
不妨让我们暂且再次回到帕慕克的著作《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在“勘探博斯普鲁斯”一章中,帕慕克回忆起童年时代与家人不时游览的博斯普鲁斯海峡,在那儿,奥斯曼的名人政要们自18世纪开始在郭克苏、库屈克苏、别别喀、坎地利、鲁梅利堡垒和坎勒扎附近建造的雅丽(yali)别墅以及海边的水榭,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而在随后的一章里,帕慕克铺张了不少笔墨,介绍了一位西方画家梅林和他所著的《君士坦丁堡与博斯普鲁斯海岸风景之旅》。生于1763年的梅林是地道的欧洲人,年少时曾跟随父亲和叔父学习雕刻、绘画、建筑和数学。因受欧洲当时蔚为风潮的浪漫主义运动的感召,19岁起身前往伊斯坦布尔,起初在佩拉的葡萄园当家庭教师,尔后,在丹麦大使沃夫冈男爵的引荐下,成为谢里姆三世的姐姐海蒂斯公主的御用设计师,为她设计了西式迷宫庭园和新古典风格的宫殿楼阁,并担任今日所谓的“室内设计师”,为她购买花盆,监督为绣花餐巾缝上珍珠和编织蚊帐的工作,颇得公主的欢心。大约1798年,待到梅林迎娶了一个热那亚女子,两人的关系旋即降到了冰点,甚至,从公主那儿再也领不到分文的薪水。不得已,梅林返回了欧洲,并与巴黎的出版商接洽,考虑出版他在伊斯坦布尔的经历,以赚取稿费谋生。在这本梅林56岁才出版的《君士坦丁堡与博斯普鲁斯海岸风景之旅》一书中,含有四十八幅版画插图,逼真地描绘了伊斯坦布尔城市的风光景物、民俗风情、宅邸寺庙,其中一幅博斯普鲁斯岸边的住宅与帕慕克童年时代看到的雅丽别墅十分相似,而另一幅海峡岸边的咖啡亭则堪称惊艳,亭子呈四方形,每边有4根木柱支撑起平缓的四坡屋顶,柱间的窗户由上下两扇薄薄的木板组成,可以完全打开,接纳海边迷人的景色。在这儿,作为结构的木柱与围合部分完全分离、相互独立,而在西方,却要等到钢筋混凝土结构取代砖石结构的那一时刻,等到柯布多米诺体系的发明,才真正把以往起承重作用的墙体彻底地解放了出来,一种新的建筑美学才得以确立,随后风靡了世界。
笔者在此没有能力确证伊斯坦布尔的“可纳客”木屋,或者雅丽别墅的建造形式对柯布的底层架空、对多米诺体系有何直接的影响。但从当时在博斯普鲁斯海峡游览时留下不多的几张速写来看,柯布对悬空出挑的建筑形式留有深刻印象当属无疑。因此,与史前时期瑞士的“湖上住居”和爱尔兰的“克拉诺日”一道,“可纳客”木屋和雅丽别墅成为柯布建构多米诺体系以及底层架空的某种隐秘的形式来源,这样的推测,大概不算太牵强吧!
主要参考书目:
1. Adolf Max Vogt. Le Corbusier, the Noble Savage: Toward an Archaeology of Modeism. The MIT Press. 1998
2. Stanislaus von Moos and Arthur Ruegg. Le Corbusier Before Le Corbusier: Applied Arts, Architecture, Painting,and Photography,1907-1922.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2
3. William J R Curtis. Le Corbusier: Ideas and Forms. Phaidon Press. 1986
4. Charles Jencks. Le Corbusier and the continual Revolution in Architecture. The Monacelli Press. 2000
5. [法]让·让热 编著. 牛燕芳 译. 勒·柯布西耶书信集. 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2005
6. [法]勒·柯布西耶 著. 管筱明 译. 东方游记. 世纪出版集团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6
7. [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 著. 何佩华 译. 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 世纪出版集团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7
8. [法]费尔南·布罗代尔 著. 顾良 张泽乾 译. 法兰西人的特性:人与物(上).商务印书馆. 1995
版权声明:本文版权归有方所有,禁止转载。
上一篇:黄居正 | 底层架空的断想(续)
下一篇:旅行现场 | 从山谷到山巅,感受瑞士建筑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