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8日下午,哈佛大学设计学博士,独立策展人唐克扬讲座——《穿城三记》在有方空间举行。这是“行走中的建筑学”系列第11场讲座。罗马帝国的统冶中心,纽约的百老汇大街,以及想象中的古都长安。从三座城市出发,唐克扬提出了一种关于城市的新的“穿行”体验。此为讲座完整视频。
虽然是“穿城三记”,并不像中国文学里的《浮生六记》之类,实质是一记。为什么要把这三个城市放在一块讲?因为其实它们联系着的实则是同一个问题,讲述的是诸位能够理解的切身的体会、经验与事实。
“在旅行中认识城市”——这种认识有两点和我们在课堂中的学习不一样。第一,穿过一座城市时是否可以有充分理性的认知?对一个地方的“认识”并不一定等同于“认知”;第二,到底什么是城市?两个都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但值得在“旅行”的情境中去反思。城市是一个不同于建筑的范畴,建筑学专业的同学认为只要会画图,画多大多小都可以,画大一点是城市,画小一点是建筑。城市其实是无边无际的存在,大到我们只能“穿行”于其中。
怎样“穿行”?——设定自己在城市中的角色
不乏有很多建筑师在讨论“穿行”,怎么创造出一种建筑师的方法来穿行于城市之中?一种最常见的角度是“类型学”,假如这是一个理想性的街区,用建筑师熟悉的语言把它简化成正方形,在里面便创造出了各种“穿行”的可能性。
▲ “穿行”类型图解
但类型学的图解并不能独自解释城市的问题——还是那句老话,城市不仅是一棵树,城市也许需要某种形态的语言,但这种形态的语言是以某种代价为前提的。比如把一个正方形的街区一分为二,这是否就创造出了一个有创造性的个人化的行为方式?不是,这只是创造出了一个新的界面,一条平行于原有街道的小街,还是遵循着原有的设定,试图理性地去理解“规划出的城市”的逻辑。碰巧,我工作室的LOGO也是“戏说”穿城而过的类型学,但它和以上的类型学逻辑略微不同,“对角线”打破了计较面积、空间、地块的原有设定,创造出了两个新的三角形,把正方形转变为贯穿线,穿越者既“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它并不是摧毁而是从内部改变了这个象征性街区的体验方式。但是,建筑师创造出的类型学语言还是太过于抽象了,它只有一般性的形式策略,缺乏可以感受的活生生的细节。下面我将带领大家穿越三个真实的城市。
今天的城市“穿越之旅”顺序是这样,先从我们通常的旅游目的地开始——纽约代表着我们身处的,西方城市笼罩着的现实;然后到罗马——西方建筑学的“根”,既包括它废墟的现况,也包括不同历史时期对它的连续的想象;最后回到我们关心的当下的现实——以西安—长安为代表的中国历史城市。也许有人觉得“自己”无须解释,但事实上“我们”已经不是的纯粹的“自己”,西安—长安所承载的那部分历史已经离我们很远,我们今天的出发地和过去想象的终点已经拉开了距离。所以回到今天的中国有可能也是“回到未来”。
简化这趟体力消耗巨大的古今之旅的一个办法,是用主观的“经验”暂时代替纯粹的“事实”。确实,每个人对城市的认识都有深有浅,但他对于城市的感受却很难说谁对谁错,在某种意义上,这也说明了每个城市都是双向思维的综合:既是自上而下,人为设定的结果,也是个体经验,自下而上的一种体验。因此至关重要的,是设定自己在城市中的角色。
癫狂的纽约
让我先把这三座城市的个性给大家挨个介绍一下——不知道在座有多少人去过纽约,纽约有一个特别的地方,在于它很不特别,我第一次去纽约发现在那儿永远不会迷路,尽管曼哈顿岛上有地形起伏,它的大街就是横平竖直,南北分明——在19世纪初期纽约规划时,设定了一个很简单的逻辑:大概是12条竖向的大道(avenue)(第五大道就属于其中一条),加上横向的将近200条街道(street),2028个街区组成的整饬“网格”,一种完全工具理性的产物,它“以公平牺牲了美观”。它有这么几个不同寻常的地方:其一,“网格”的构成,和未经开发的产业上的地形和地理条件没有任何关系;第二,它不预见会有什么样的居民和城市生活安置在那里;第三,它不预计这个城市未来的发展,而只是在各个可能的方向上随意延展;最后,它并不指定每个街区的形象和功能,这样的城市不是靠变化来创造变化,而是靠不变化来产生变化。即使现在大家也觉得纽约的建筑不够创造性,不够“建筑学”,因为它们太实际,太商业,大家一开始都想怎么能多快好省地把楼造出来,然后就像今天的中国一样,把房子好好装修一下,卖个好价就行了——纽约是一个很追求利益的城市,它不需要额外的变化和创造力。
在《癫狂的纽约》之中,库哈斯把纽约的规划称为“一种富于预见性的果敢决策”。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在做城市设计时,会自然地首先着眼于它看上去像什么样,但纽约人在规划纽约时,19世纪下半叶的纽约还是这样,这个地方就像地道的农村,有鸡鸭甚至牛羊在地上走来走去,谁会想到在这样一个荒凉的地界去投资盖楼,预见到一个世纪之后的巨大收益?——现在这已经是纽约的中心:第三大道和42街,现在变成了完全不同的样子,连原有的地形起伏都已经看不出来了,时间跨度大概是150年。这正是库哈斯所说的“概念性的投机”,“富于预见性的决策”无视形象只管计划,计划(plan这个词在英文里也是规划的意思)好之后把它当成抽象性的指标卖出去——纽约是地产投机造成的结果,而不是一个建筑师和规划师美妙心灵的运筹结果。这样的局面造就了今天的纽约,因为岛只有这么大,当你把每个地块都设计成方方正正的形状时,就只能尽量向里利用,好好做一下立面——有时连立面都只能考虑一个,因为其它三面已经被别人占了。注重计划和程序的“概念性的投机”,不同于一般艺术家的思考。
关于这种局面的后果库哈斯有三点作为总结:第一,它是二维的中立导致了三维的无法无天,平面看上去规规矩矩,但三维的高度上看起来变化多姿;第二,它是“可以控制的混乱”,个体随便怎么摆,但整体看上去一样很清晰,不会让人迷路;第三,每个人都可以在自己的领地里创造一个小小的“世界”,当时的美国很快成了世界资本、人口、智慧的凝聚,当资本家得到一块地时就想方设法兼并其他地块,直至整个街区(block),在一个街区的几栋摩天楼中可能就装下了欧洲小城镇中全部的人口。“概念先行,形象后发”,润滑剂不是艺术家的推动和建筑师的努力,而来自于利润、利润,当有了利润的诱惑之后,空白的城市很快就被填满。它的发展结果恰恰符合库哈斯的分析。它虽然看上去琳琅满目,但细分下来还是很有规律。这是我在纽约拍的街道照片,看到这样的画面我就想起了日本的一些小住宅,建筑面对街道的立面特别窄细,这不完全是设计师的趣味,首先源自产权的细分和兼并。Eboy,一个艺术插画小组,他们笔下的纽约城市面貌也正是这样,“像素艺术”看上去虽然是争奇斗艳、千奇百怪,但依然很有规律,每一个色点之间的插接还是正交搭配。模数相接。这样的纽约拼装出了整个世界。
仅仅有上述的规划(技术手段)和经济的推动(目的和动机)都不够,就像我接下来讲到的其它城市一样,一帖好药还需要和着合适的引子吞服下去,库哈斯说那是一种“异想天开的技术”,这里说的技术并不是科学技术,谈的是文化,一种时代进步的催化剂,或是催情药,只有特定的物理状况和特定人群结合在一起时,才能爆发出无比的能量和激情。这样的社会现实起源于人类历史上一个非常重要的转折时期,产生了崭新类型的都市文化。
今天当我们在谈到城市时,大家都已经见怪不怪了,以为城市自古都是这样——这又回到了开始提到的问题,什么是城市?城市可不可以被理性地认知?现代的城市都是由特别的人情来推动,不同的人情必然产生对同一座城市不同的感受,带来了不同时代和不同境遇里城市人角色不同的设定——今天的这些角色设定其实就是在座的“你们”,按库哈斯的说法,“你们”都是“都市自我的最大单元”:1)每个人,就像每个街区中的每幢建筑,都是不可混淆的个体,以前大家都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各种社会关系的产物,但现在大家都想努力做自己,谁也不愿意成为别人,所谓的“做自己”就是“个人主义”的表现,在中国现在是一种特别普遍的社会现象。
▲ 纽约的街道俯瞰图
另外一方面,每个人都想将自我极大化(maximize),“我最想成为的就是我自己”听起来似乎与这种自我极大化互相矛盾,但“自我”可大可小,可以是街头卖唱的小女孩也可以是大导演张艺谋,资本主义社会里的“个人”都有一种向外侵略的欲望。于是,你看到纽约的街区中的一幢楼时常兼并了它的邻居,最终占满了整个街区的地面,它现在既是一幢建筑也是整个街区——要不是早期规划设定的不可冒犯的街区边界,被资本投机所驱使的巨型建筑可以一直这么膨胀下去。街道属于城市,人行道属于城市,最低限度的公共空间必须得留出来给行人和车流。
这样的一种新型城市逻辑产生了一个很奇怪的结果,既不十分“公共”也不纯粹“私人”,个人以难以想象的密度簇集在一起,彼此又保留一定距离,就像我一开始给大家看到的工作室LOGO,当我穿过这样的一座城市时体验着惊人的城市容量,因为我和城市分离的关系同时又加上无处不在的接触面,宽阔、紧密,并不分严格的“前后”,很难解释我到底是在城市之外还是在城市之内。
库哈斯和他的女友做了像这张图一样的系列艺术图绘,来表达“癫狂的纽约”的理念,这张图叫做“被俘获的星球”,每个街道都是被俘获的星球,被关在笼子里的一整个世界(但它一直想挖洞跑掉,一直想和周围的难兄难弟上演“越狱”)。下面这张图是里伯斯金的作品,如果说上一幅图还在越狱的谋划之中,这张图似乎已经逃跑成功,这里面有无数细小的碎片,就像都市里不安分而又动荡着的个体,但仔细看来,这些碎片其实并没有真正被城市消化,彼此也没有融为一体,成为一家人,它们各自都保持各自的清晰个性,又彼此延伸连接。最后带来的惊心动魄的的高大上资本主义城市的状况,用库哈斯的话说,是“聚集的狂喜”(mass exhilaration),或者说,“都会情境里超高密度中的奇观和痛苦”。
怎么才能把这个听起来有些玄奥的词说明白?这样的城市有一种“拥挤的文化”,在保持都市的最大化自我的前提下,密度是资本主义城市情绪高涨的文化前提,不挤了,像现代主义的城市那样空无着,反而很荒诞很寂寞很无聊。还有一种说法很好地补充了“拥挤的文化”的涵义,那就是“一起孤独”。就像大家现在一样,表面是在一个屋子里呆着,共同分享某种文化的产品,但讲座结束后可能就都回去了,永远也不会彼此说话——在我们以前居住过的纽约的大楼中,有些人住了十年都互相不认识,大家都想保有自己的隐私,我们可以一起参加活动,一起交流想法,但我回去会干什么,我和谁好,我有什么癖好你都休想知道,这便是“一起孤独”,是现代资本主义城市中典型的矛盾现象,也是建筑的类型学能够成立的前提。“都会情境里超高密度中的奇观和痛苦”产生孤立和分离,意味着建筑的形象和内里的意义不再连续,上下层之间是毫无相干的关系。在中国最近有这样的新闻,山东的一栋高层居民楼里面有一个人养了一只老虎,邻居们居然也一无所知,结果它春节的晚上被鞭炮声吓坏了从高楼上跳下来摔死了。在“鸡犬相闻”的传统城市里,这种超现实的画面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罗马的空地
下一座城市是罗马。有关第一座城市的题目是“癫狂的纽约”,“癫狂”是它分崩离析的原因,它内部的分裂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潜入其中的可能性;第二座城市的题目叫做“罗马的空地”,空无是我们得以徜徉其中的原因——还是要给大家提出两个问题,第一,我们如何去感受这样一座城市?第二,城市是什么?
如果我再这样流水帐的讲下去,今天的讲座就会旷日持久,现在我重点讲一下罗马和纽约的区别——尽管它有200年以上的历史,纽约是一座活在当下的城市,它的“缝隙”只是特定的机制导致的内部裂痕,但罗马显然不是这样,一说到罗马我们都会想到古代(classical period),可是当地的罗马人不会这么认为,他们会觉得自己还是有很大一部分的“现代”或者“近代”,现代和古代,在罗马并置在一起成为两个罗马,这就是大家去罗马会看到的样子,通常所有旅行者都会首先到达的一个区域。我们到达这里的“穿行”,于是,也是穿越时间的旅行。
▲ 罗马中心区
给大家简单说一下罗马的常识,人们常说罗马建立在“七座山丘”之上,图中的这个山丘Palatine就是罗马中心区所在的位置,它是英文词语“皇宫”(palace)一词的语源,也是罗马城市最早起源的地方。
罗马的城墙的位置大概在上图红色的范围内,显示着从Palatine山丘发源的古代罗马城市比现在要大的多。画面中央那个椭圆形的建筑是著名的斗兽场(圆形竞技场),它的左下方两山之间有着非常容易识别的Maximus赛马场,长条状在一端是圆形,两者之间整个被修整成折线(红色围合)的区域正是Palatine山丘,从斗兽场沿着Palatine山丘的上缘引一根线往左去,直到抵达另一座重要的山丘(红色的半月形围合)Capitoline山丘,这个长条形的区域就是今天要讲的主要部分——罗马Forum。
Forum很重要,重要到什么程度?地中海一度是世界文明的中心,罗马是公元前后地中海世界的中心,而Forum又是罗马的中心。但是似乎有点奇怪,这么一个重要的区域显得非常零碎,零碎到我只能用上面的方法间接地向大家描述它,它既不是一个规整的形状(比如正方形、长方形、圆形),而且也没有明确的边界或者内部秩序,或者一个占统治地位的“核心”;我们今天一下子很难理解它建筑群组的关系构成,甚至也对建筑的功能与形象迷惑不已。在我对此有所了解之前,我一直以为罗马共和国的重要权力机构——元老院(Curia)——是在Capitoline山丘上,因为美国国会的所在地(Capitol Hill)的出处也在这里,这么重要的建筑怎么也得是占据最高点威风凛凛的,其实它只是Forum一角一座极不起眼的建筑(下图左上方)。
如果我们以为这张图就是Forum的全部,那我们显然不了解城市的本质——城市是变化的,不要忘了罗马是一个千年的文明,差不多以基督时代为界,公元后是帝国时期,公元前是共和国时期。在一千五百年前蛮族开始摧毁这座城市之前,罗马也一直在不断地新建和重建着,不存在一个连续的,像纽约那样在200年前就基本设定的格局。有趣的是当我们有了现代城市之后才有了保护古代历史遗迹的意识,早期的罗马皇帝和教皇都并不在乎过去是啥样,大多数罗马人似乎并不太在乎回过去看这座城市从前的模样,于是拆拆补补……比如斗兽场以西这里有一个很重要的建筑,是君士坦丁拱门,君士坦丁大帝为了在他的时期突出他的业绩,就把哈德良皇帝的像给拆掉换成他的。在西罗马帝国灭亡之后很长时间,罗马人都拿斗兽场和卡拉卡拉大浴场之类的巨型建筑当采石场用,重要的雕塑和大型建筑部件动辄就被拆东墙补西墙……这就造成一种局面,当我们现在回过头来看今天的城市,很多人都不太能分辨什么是“新”什么是“旧”,大家脑子里只有一种很朦胧的概念,看到很壮丽的残砖碎瓦就觉得那是旧,看到有秩序的东西就认为是新。其实并不是一直如此。
就在两个世纪以前Forum都不是这样。现在看上去更像是罗马被毁坏之后立马就发生那样状况的情景,似乎是劫后余生的“旧”,两个世纪以前那时这片土地上连残砖碎瓦都没有,废墟也不是它现在的面目,看上去反而更“新”一些。17世纪以来的画家,用相对来说比较写实的手法勾勒出了文艺复兴以后罗马Forum地区的状况,那个时代的旅行者说这个地方看起来“不太雅观,污秽无聊”,还有“穿着烂衣服的农民,还有一两头驴,一头雅灰色的意大利公牛,或者眼神狂野的水牛,”但是这种状况并不是真的启人想象,或者像今天的废墟一样给人极大的感情冲击,你看不到这个区域掩盖的丰富历史,相反它只是“毫无特点,只有星星点点的废墟,两行成行列的树穿越其中,这就是我们看到的一切……”
现在的这些建筑碎片是由意大利政府从19世纪初期开始慢慢挖掘、识别、辨认并逐渐放置在建筑基地的原有位置上的。这样我们就有了两种不同的理解“新”和“旧”的方式:一种是废墟,看上去很“旧”,其实却是一种刻意营造出的幻觉,第一眼觉得是随便放在那的一堆破烂,却是现代人通过理性的方法恢复成那样的;还有一种是19世纪前自然而然的“旧”,那么这样从生到老到死并复生的城市总会是修修补补肆意涂抹的,新和旧之间反而看不出明显的裂痕。
我走到这座城市的中央第一反应是找空间构成的层次,按现在城市流行的说法是主干道加次干道,有没有小广场?有没有喷泉和景观点缀和连接其中?有没有道路尽头的照相背景?你很想把这一地区的原貌复原——或者,重新“设计”出来,得到某种美妙的图案和富于纪念性的主题,某些照猫画虎的国内教科书上也是这样教。但我深入研究罗马的历史之后发现并不是这样,真相是这个地方一直在变化,这块空地下面已经修改—删除了无数次,这些不同年代里彼此重叠甚至冲突的Forum,毫无头绪的混乱恐怕才是“真相”的开端,对于习惯了现代建筑学的人来说这样的“真相”是受罪,其实废墟之中存在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它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它只是空,空洞的空,也是把脑子里的现实倒空了的“空”,不是表面的“旧”,“空”中有一些新的理解城市历史和变化的可能,若隐若现。
启蒙时代的人们看废墟有一点很让人着迷。因为它不像寻常那样有着清晰的意义结构,可以帮助你很快地找到哪里是进门的方向,哪里是建筑的朝向,在Forum上,一排柱式可以有两个不同的朝向,而且现在你也可以随便怎么走,不拘内外。这和今天后结构主义者提出的某种理论也有关系,本来一堵墙一定一面是正面一面是反面,清晰无疑的形象给予了它这样的确定性,但在今天的Forum上初次来到的你分辨不出来。 最终有意思的是引入了“复数城市”的概念,我们老以为城市就有一个,不管城市设计的好不好,但它都是那一座城市。但对于罗马来说,这招不管用,你不知道这座城市在某个时刻是否一定是这样或那样,被剥落了大理石贴面的废墟的正面或者反面都是一样,穿行于其中的贯穿道路和本不连贯的小路可以进行不同的组合,以这样奇怪的方式,它反而保存了过去时代经年历久而产生的所有可能性。
这就是我们提到的第二个城市的例子,在第一个例子纽约中我们貌似能很轻松地得到事实,对一幢建筑名作只要现场观摩一小时就可以得到收获,对城市有深度的思考不得不从内部的矛盾中去挖掘;但是第二个城市,罗马,很容易让你意识到作为一个无边无际的存在,城市很难用一次旅行去概括,当你面对着一座城市的空洞,看到一片城市的废墟就会联想起不复存留的那部分现实,这是城市“切片”中的某一个片段,它是一种物质形式被减损的结果——纽约似乎在做加法,罗马在做减法。
意大利人在18、19世纪以来慢慢习惯了这种减法,之前的意大利人也许觉得这个被毁弃的古老罗马并非很愉快的所在,但现在他们以此为荣,甚至把这个地方刻意地恢复成永远“中断”的状况,时刻提醒着来访者这座城市以前不同的样子。
长安不“见”使人愁——在中国,任何东西都是当下
之所以要提到飞速繁荣的纽约和空空如也的罗马废墟,是想回到我们更关心的话题:关于中国城市。中国的历史城市是一种被物质繁荣掩盖着的“空”,好像是纽约和罗马的相乘,这种“空”和罗马不一样,罗马的Forum是物质层面的“空”,地儿空出来,没有“新”,过去城市发展的痕迹还通过那些断壁残垣若隐若现。中国当代的某些城市,则像是有着纽约的繁荣势头,前提是把“过去”的痕迹全部取消——那不是“空”,更像是“无”——我看到现场也有西安的同学,他们可能不一定会认同我的话,以前在西安向同学们提起这种说法时,被人在网上当场痛骂,说你怎么能这么不尊重我们的老祖宗,我们那么骄傲的传统怎么被你说成了“什么都没有”,变成了“无”,这是一种历史虚无主义吗?容我详细表来。
当我谈到今天的长安即西安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这么一个题目:长安不“见”使人愁。在罗马还能看到一些残砖碎瓦,但今天的西安已经很难看见当年长安的痕迹了——我不是在为历史保护做呼吁,也不想把今天的讲座变成一个历史保护的专题,我更关心的是城市发展的状态,也是一种像雾霾那样很容易感受到的现象:今天的罗马人把“新”“旧”并置一起,让它们的差异更加清晰,但在中国“新”“旧”的差异要不明确得多,任何东西都是“现在时”或是“未来时”——当然这种情况很大程度是由于过去的建筑材料和建筑方式决定,罗马的石头建筑破坏起来或许要难一些,长安的“土遗址”则不太容易完整保留,但是其中毫无疑问也有每种文化在此刻的主动选择。
以上两图分别是我2001年时在大明宫含元殿朝南拍的照片,以及它的现状。上图很清楚地看到那时殿前还有红色的围墙,丹凤门广场还没有来得及全部拆光;下图的遗址广场则称得上是焕然一新了,它再也不会恢复到以前的状况,变成了一个很漂亮的现代空间。我说的“无”不是说这里什么都没有,而是这其中多多少少有些重大的感受上的改变,比如显著增大了的“丹凤门”(实则是一个包裹着更小遗址的博物馆)的尺度,地表的现代铺装和景观……其实,相比起外面的城市,这里的改变还算是小的,相比起被改变的旧场地的礼仪含义(比如成了热闹的“景观广场”中心点的唐代大雁塔),这点细节的“更新”又算不上什么。和修旧如旧的罗马Forum一比就可以看出来,现在的中国城市发展往往否定了过去城市的意义和逻辑,现在的建设甚至“保护”工程越是轰轰烈烈,“过去”就消失得越快,那些对于过去的记忆也就模糊。相形之下,罗马现在还有一些古代的公共建筑物,通过现存结构可以基本复原出过去的使用情况,比如宏伟的戴克里先浴场,只要把大理石的贴面通过数字技术贴回建筑物,几乎可以在眼前恢复出当时人的生活方式——那时的罗马人洗澡很讲究,冷水浴、热水浴、温水浴、涂油,按摩……有各种各样的说法。
对于中外两种城市的物质文化,我没有任何褒此贬彼的意思,但从今天的后果看,差别在于我们的城市历史有时候仅仅存在于字面意义上,没有物质层面的延续和感受。举例说,研究中国的古代城市时,我遇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一些最基本的“名物”的真实内涵,比如“床前明月光”这句诗中国人很少人不知道,但有谁真的有把握能想象出来,当时是什么样的状况?“现在”和“过去”,“我们”和“他们”之间其实有着想象不到的沟壑,某种意义上这是一个哲学问题——我站在你们对面,我感觉到很“热”,听起来很容易理解——但是你确信吗?假如我说,我感觉到很“凄凉”,是不是就没那么直观了?对于物质情境的还原也是如此,它受制于很多的“载体”。第一,这首诗不应该用现在的普通话读,应该用中古音去读;第二,也是我着重想说的,这里的“床”到底是指什么?答案很大程度上导致了我们对诗意的不同理解。学术界至少有三种说法:我们大多知道唐代还没有现代意义的“床”,假如“床前”是指躺在相对矮的“榻”上往外望,对于建筑室内的感受就不一样了——按建筑学的术语来说“剖面”上的“视角”不一样;有人质疑说那时的“床”也不一定就是卧具;更奇怪的是第三种可能:“床”也许是在室外而不在室内——以前是一个“宅男”的感受,但现在变成了是半夜在外面,在街心里——因为有人说,“床”有可能是指类似于“井栏”一类的东西。我们现在所能知道的有关长安的知识也是这种情况,因为不是什么都有实物可以参考,唐代的建筑和室内——尤其是城市——到底是什么样,比如住宅,我们并不是十分确定,毕竟,那些画在壁画上刻在石头上的形象,加上唐三彩的“明器”,不一定就是真的东西的如实表达。
研究中国古代城市历史的出发点跟罗马比起来很不一样,首先表现在讨论的尺度。在讨论罗马城市时是以建筑尺度来分析,通过基本完好的遗迹可以把一个建筑物,甚至整个街区复原出来,但关于长安的城市,尤其是居民区和住宅最多只有这几张图——这是《长安志》的插图,或许可以叫做一类“居民小区”的布局,但是其中没有准确到“个位”的地址,要寄信给长安某人很有可能寄不到。在今天的美国,邮局会把全国所有的地址精确到每家每户,某街某号,在一个区号内这条街道的名字一定不会重复,比如一个小区中只有一户人家会叫三栋四号。但在唐代的长安还没有精确的地址,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街坊的尺度太大,变化很多,情况不明,都是叫主街以北,第几街,向西第几家,这种“相对”的地址误差会很大,假如不小心漏掉一个数,或是临时情况有些变更就只能问人。当时“大”而不“细”,现在的中国城市有些依然如此——中国城市一向都“大”,这不一定是指城市实质的“规模”,而是用数量换取了质量,规模置换了单体,现在能有的长安“平面图”相对于这样的尺度来说都太简略。
▲ 《长安图》残片
在北宋时出现了吕大防的《长安图》,目前来说,这大概是关于长安最“真实”,最靠近当时情况的“平面图”,但它画一个“里坊”也就是这样的深度,这是两条“十字街”,里面有两三栋建筑物——其实建筑物的尺度并没有那么大,这只是夸张示意地告诉你,“里坊”里面有某座寺庙或是名人住宅。是否每个“里坊”里都是类似稀稀拉拉的情况?现在的西安城在1949年之前只有长安的皇城那般大小,唐代时长安是现在将近8倍的大小,里面并不是都住满了人,每个“里坊”的繁荣程度也不一样。就是今天有了更多的考古发现,长安的平面图也没有改进多少。这里我找了两位很著名学者的地图,一幅是史念海先生绘制的长安平面图,还有一幅是傅熹年先生主编的《中国古代建筑史》的插图。
和我们今天用于真实城市建设的CAD图纸相比,这样的复原平面图有两个局限性:第一,它们太大了,不是所有的尺寸都是实测,所以地点的标注精度不高,只能算作“示意图”。大家现在都知道大雁塔在这里,含元殿在这里,过去有种说法说它们在正南北方向的直线上,《中国古代建筑史》的图上大雁塔在含元殿的延长线偏东,但是从实际的情况看并不是这样。当然,这样的精度可以归咎于古代的“规划师”以前没有办法确定坐标,也没有精确的仪器尺度可以校准,达不到今天建筑图来绘制城市的精度,但是或多或少这还会回到第二点——对于古今城市性质的不同理解,今天我们看到的复原图,城市都是横平竖直的,这一点好像和纽约一样,真的是如此吗?我自己曾经看过考古的挖掘现场,如果有了均匀打下的“探方”,得到其中的建筑或者建设遗迹,按照现代建筑学的逻辑,再有了规划师横平竖直的脑子,确定了几个点就可以把它连起来,成为一个规规矩矩的正方形或是长方形。这样得到的“形式”的精度——和刚才提到的尺寸的精度有联系但不太一样——很大程度上会影响我们对城市的判断。一个这样的方块对你来说不会有太多色彩,但如果真要深入到这样的城市,也许实际的感受就是完全不一样了,每一个点都生活着好几家人,每条边线在大致相同的方向上有着数米甚至十几米的“误差”,形成了很多不规则的边缘,更有很多规则以外的“惊喜”,会让你对城市的感受完全不同。看看清代绘制的北京地图或者干脆瞅瞅北京老城的现状,你就会理解我的这种说法。
长安里坊这样的尺度如果放在西方城市——比如欧洲罗马人的殖民城市,或者是西方人早期的城镇——就不止是一个城市,我们所谓的一个“小区”把别人一个城市都包含了,所以我们没法不要求再精确一点,否则就无法建立对这个城市真实而准确的感知。我们一开始已经说了,对城市的感受是这里最重要的话题——偏偏在长安——今天的西安,这个要求看来是不容易满足了。
我们今天的“长安”已经迅猛无序地盖满了楼,原来的长安到底是什么样,感受是什么样,这个最为重要的话题可能会被永远地忽略了,本来这个话题是建立起古代城市的规划“原则”和那些灿烂伟大的文学作品间联系的重要前提,但是现在城市是“无”,它的现况遮没了与现况很可能无关的过去,这个前提已经不复存在,我们只剩下零星破碎的物件,在想象的虚空里“花舞大唐春”。相对于罗马来说,情况就完全不一样,除了留下的东西多,罗马和长安还有一个很大的不同,它所遵循的城市建设逻辑即使今天还在延续,因为西方建筑学继承了罗马的血脉,而且“次第”的改变总不至于像我们今天这样的推倒重来。比如Forum这个区域,Palatine和Capitoline的边界依然定义和影响着新的建筑物的边界和秩序,Forum还是Forum,今天我们在中国引入了西方建筑学,也引进了Forum——我们俗称“广场”——和不一样的空间原型。西安的大雁塔现在是一个“景观广场”的中心建筑物,我刚才给大家放过从含元殿往南望长安的画面,在那个角度,穿过层层的坊墙和城市建筑,原本该是看不到一个如此开放的“Forum”的。当你改变了城市秩序的意义,哪怕原有的中心建筑还在,古代遗址的性质就不一样了——现在的感觉有点像华盛顿的林肯纪念堂,门前一个水池。我们越是这样使劲地营造“古代”,对真正古代城市的感受的破坏就越大,原来的长安就更加遥不可感——就像抗日神剧影响了我们对于真实历史的看法。
穿城记——真正的城市旅行是介于熟悉和陌生之间
也许有人会说,对古代中国的感受对理解我们生活的现代城市有这么重要吗?我想,把这些问题略加交代,才可以开始更加自由的“跟着感觉走”的穿越之旅。只有看到这些城市的现况和它们身处的文化情境间的差异,对这些差异代表的问题有了大略的感知之后才能开始“穿越”,才能体会到穿越的乐趣——我们说的“穿越”,不仅仅是物理上的走“歪门邪道”,也是找到每座城市的关节而“潜行其中”。真正的城市旅行是介于熟悉和陌生之间,有一定理性,同时以感性为前导;我们因为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了解城市的一切,总是取其中道,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切过城市,就像庖丁解牛,只要找到一个脆弱点,节骨眼,就可以很轻松的把肉和骨头剖开。这是我说的“城市穿行”。
我从纽约一路去了长安,现在我要倒过来,从长安正式开始“穿行”,每个城市各有各的“蹊径”。在长安,这条“蹊径”是穿越到以前,和今天的现实完全不同的唐帝国的中央,一条最有名的大路。我去了它的发掘现场,看到路面的一小段,这条“朱雀大街”(又叫“天门街”)的特点,是它巨宽无比,宽达150步,相当于现在的110米(这个数字经常让唐粉如痴如狂)。我们走在这条路上一定要买一双特别好的鞋,因为路况不是太好——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过王小波的小说《红拂夜奔》,提到了一些还算准确的细节,他说长安的路太过于简陋,一下雨路就泥泞得不行,以至于有时候连他们的“两会”——上朝都取消了。虽然路有好多条车道,但只有一小条路况稍微好些,在大路正中铺了一层白沙,是供皇族走的,即使是这样,天气不好时也走不了;第二还得考虑路人和旅人,把地表的土剥离开之后可以看到古代的车辙印,有一条很明显走歪了,有人开玩笑说可能是醉驾,实则是路上的交通也难免混乱——如果大家有兴趣,可以看一下唐代的笔记小说,两个牛人在马路上碰见了互不让道,最后一个或两人都掉到沟里了。唐代的宰相裴度在家门口遭到刺杀,也是掉到路边的沟里才逃过一劫。
很显然,唐代的大路虽宽,“大道如青天”,但和罗马人的路不太一样,有一套畅销书叫做《罗马人的故事》有一本就叫做《条条大路通罗马》,作者谈到罗马人的路很结实,竖起来差不多可以变成中国的长城,而它动用的人力物力和工序一点都不轻松,而且建得也很长,有将近十万公里,基本上都有讲究的四层结构,表层是巨大的石块构成的路面,好让罗马的车辆顺利通行,行人靠边。相比下来时间还要晚一点的长安大道显得有点寒碜了——有人说这只是技术条件的限制而已,到底是技术优先还是主观选择,这也是建筑史领域争论不朽的话题。正如我们一开始谈到的,我觉得这中间多少有一些古今对于城市的不同理解,既是物况也是关于人情,或者不同人对不同城市生活的期待。
今天,中国的城市建设或多或少也会出现这样的疑惑,人们建路到底用来干什么?行走在一座城市里,到底需要多宽的路?今天的有些路虽然比朱雀大街还宽,但却使人们逐渐忘却了城市应有的意义。
谈到路对城市的意义,我的思绪又把我带回到纽约,现在我挨个穿越这几座城市,也试图在不同城市的道路之间彼此交叉。纽约有条著名的百老汇大街,也是我后面将要提到的以歌舞剧著名的Broadway,其实它翻译出来,是“宽街”,似乎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北京也有,就在故宫皇城后面。“宽街”到底是干嘛的?最早是怎么来的?刚才说过美国的大多数街道是横平竖直,只有这条街是斜着,原来它比纽约规划的历史还要悠久,比曼哈顿的长度还要长,原来,不是所有的路都是为城市生活而建(长安和罗马大道多少也是这样)。这条“宽街”肯定不是用来轧马路了,它很长,不是一条城市道路而是一条区域道路,从纽约下城一直通到上城并且延伸到威郡(Westchester County),纽约的地形东半部小丘比较多,于是,西半部平行着哈德孙河的水岸铺设了一条平行于水运的大道,在下城和中城之间连接起荷兰人最早的城寨和纽约上州,这条路是纽约早期发展的命脉——看来,真正适合我们轧马路和享受城市生活的道路近代才有。
▲ Broadway, 20世纪上半叶
尽管如此,正是城市要素过去和今天意义的差异提供了另一种穿行的方式,罗马的Appia大路是区域道路也许不适合散步,Forum的现况没有非常清晰的城市道路,不过正好可以使得今天的我们自由地徜徉其中,像电影机镜头一样穿墙入壁——每个时代的人都会用自己的方式对它所处的城市做出回应。
就像那个可能喝醉了车辙歪斜的马车手一样,长安人正是这样穿行于长安的。这张图还是长安,是一个看上去枯燥和不太近人情的东方大都市,这个城市巨大,以至于到了唐朝末年城市被毁时城南还有大片地方没有人居住(90年代初北京三环里也有这样的地方)。在城内的另外一些地方,人们却自发地聚集起来,尤其在东市、西市的周边,产生了今天称为“都市生活”的东西。太极宫是举办正式朝会的地方,后来高宗朝的政治中心逐渐开始移到东边的大明宫和兴庆宫,西面住着有钱的胡商和胡姬(胡人美女),围绕着这些城市中心发生了很多真实的或是虚构的故事(大多和正经不正经的“爱情”有关)。这样的故事能发生的前提,说明长安并不是铁板一块的一座城市,它在发展中不断延伸出了自己的新意。一个城市建立时也许是以预设的道路结构和围合为骨干,但当发展到最后时就可能是多种模式之间的集成,一个街区可能是城市生活的孤立的片段,一个故事就像一个纵剖面,切过这些片段,产生出新的空间逻辑和文化意义,它们是旅行者在城市中短暂的邂逅。
这里有一个有趣的唐代故事《任氏传》,它可以把城市平面图上那些个方块变得具象、可感一点,也提供了当时人穿行城市的一个范例。在唐代有很多传奇,是关于狐仙和神秘女子的:天宝九年夏六月,郑某和他的朋友去了一个长安东南的里坊(小区),郑子说有事要先走,主人公乘白马向东,郑子乘驴向南,入升平坊的北门(就是下图中间的方块),“偶遇三妇人行于道中”,遇到一个特别漂亮的美女。郑子说你这么漂亮的女孩为什么没有车(坐骑)呢,美女说你有车(坐骑)干嘛不借给我开,郑子说那我把车(坐骑)借给你,我就走路。两人眉来眼去,一路调情,逐渐天色就黑了,而郑子原本是要往东去新昌坊的。这个故事被台湾大学的简锦松老师拿来做一个有关长安地名的研究,挺绝的一点是他为了证明相关的地名(乐游原)在哪里,便实地按着故事里的地名大致走了一遍。“如果在这里一边走,一边和美女套磁”,走到天色昏黑会走到哪里?他们难道是走到了最下面的那个方块,也就是长安同样出名的曲江地区吗?那里有时萧瑟冷落,有时却有歌舞宴游,是传奇故事适合发生的地方。
抛开研究的意义本身不谈,我们可以看到的是这几个城市区域里怕是有大量的地形起伏和其它“内容”,让几个人的行路弯弯曲曲,意犹未尽,如果一条极其平坦的大道恐怕是走不了那么长时间。尽管复原的街道是横平竖直,街区是方正的形状,城市布局很简单,但城市的内里却可能没有纽约那么规整和理性,至少比我们现有的城市平面图要复杂的多。我们知道这个区域是中晚唐长安相对最繁华的区域之一,著名诗人白居易就住在这里的新昌坊,也就是书生们原本计划要去的右上方的那个方块——联系他写过的其它脍炙人口的长安诗歌,忽然有了闻一多所说的“如在眼前”的历史,这是我特别喜欢做唐代城市研究的原因。
我觉得,如果对于一个城市没有知识只有想象是不行的(这样就不必出门了),但如果只有知识,没有想像也会索然乏味。最好的例子,是我知道北京,但我好像对清代的人物不太感冒,我便觉得这座城市顿时失去了光彩——虽然它的老城是我们仅有的古代都城的完好实例。对于罗马,作为一个外来者我知道的不多,但我知道这座城市中很多熟悉的英雄人物,读过基础的罗马史著作,它的每一个年份都在我的脑中唤起同一时期中国历史的传奇,那么暂时缺乏了解的城市结构就会忽然慢慢变得清晰了。弗洛伊德描述了在脑海中重构未经毁弃的罗马可能的乐趣:“现在,让我们自由地想象一下??”这样的罗马将是帕拉蒂诺山丘上帝国执政官们巍峨如初的宫阙,来自非洲的皇帝塞维鲁的纪念物未经毁坏,而台伯河边天使堡上伫立的美丽雕像仍在。如此,“一个观察者只需掉转他的视线,或移步换位,就可看到不可胜收的景致。”
很遗憾我们没有唐代长安的真正意义的地图,但对照今天的地图,看看西安在1949前的状况,再比照一下今天的北京和清末的北京,你会发现真正的城市变化绝不是几个方块能概括的,它容纳着在时光里永远失去的生活。
穿城记:空间历史中的裂痕
这里是罗马。对于长安我们是“知道而看不到”,对于罗马是“看得到却不知道”。当然,一开始已经说过,罗马帝国衰亡以来的西方人是否一直了解古典世界的罗马是什么状况?也不是一直都是如此,这期间有很长的时间,他们看见了Forum破败的样子,好像有时候也搞不清楚它原来的状况,或者有时候自以为是明白了,其实却搞错了。
西罗马帝国在五世纪灭亡之后,罗马的情况不太乐观。有一千年的时间都没有人太关心它过去真实的样子,那些古代的废墟只是新建筑物的原料工场,到了文艺复兴时期,大家对古代罗马“突然”又有了兴趣——这种兴趣很是紧要,因为我们现在建筑学的知识都是拜那段时期所赐,我们脑海中的罗马建筑,希腊建筑,尤其是那些比例啦,构图原则啊,很多都是文艺复兴以来的人教给我们的,他们口中的古典传统其实被他们的眼睛过滤过好多遍——我们现在何尝也不是这样?我们理解城市的一个最下意识的模式,就是此刻你们听讲座的样子:1)所有的人对着一个方向看;2)前方有一扇“窗户”;3)窗户营造出了一个幻觉中的世界,延续着室内的经验;4)同时那个世界又是使人放心的,不会有老虎狮子从里面跑出来,它们和我们隔着看不见的玻璃——手机、电脑、电视屏幕……很多“看”都是如此。但古代的罗马人不会这样“看”城市,当文艺复兴时代以来的这些人来到罗马时,他们有迫切的冲动想了解和解释这座城市,这时他们已经有了自己不太容易意识到的“偏见”,就像我们此刻习惯我们听讲座和玩手机的方式一样。
大批英国人、北欧人、西欧人……从十七世纪开始去意大利旅行,实地接受古典传统的熏陶,叫做Grand Tour(也许可以翻译成中国人常说的“壮游”),当然,是有点钱的人才能这么干,19世纪的火车旅行普及之后这件事才算结束。这也像极了今天的中国人走出国门,纷纷去世界各地到此一游:一方面是学习知识,一方面实际上也肯定了一种新的城市生活的方式,这种方式用不着等到出国,在国内已经通过电影电视、通俗小说……各种方式深入人心了。“壮游”的贵族子弟对罗马的知识像我们了解长安一样,都是纸上文章,这种欢乐的青少年旅途上,大概没多少人会像《罗马帝国衰亡史》的作者爱德华·吉本一样,初次来到这里时已经有了丰厚的知识。人们旅行的目的通常都是为了发现未来而不是为了深挖过去,他们的注意力往往是不在眼前的这片乏善可陈的废墟上。
络绎不绝地来到罗马的很多人都抱怨在这样的地方没什么可看的,福塞尔(Paul Fussell)说,因为大众化的交通工具和预计好的行程,今天的世界上已经不再有真正的“旅行”了,剩下的只有“旅游”。过去旅行的乐趣往往是建立在一种真正的“意外”的基础上,今天的旅行意外顶多就是行李丢了什么的,过去却可能有生命危险,因为“江湖多风波”,在罗马的旅行者们就有这样那样的“意外”:早在14世纪,彼得拉克(Francesco Petrarch)被驴踢了,18世纪瓦尔珀尔(Horace Walpole)的狗被狼吃了。还有一种比较吸引人的“意外”是文艺复兴以来在意大利变得时髦的,奥斯本(Francis Osborne) 警告他的儿子说:一个“英俊的没有胡子的年轻人”,在去意大利时要非常警惕和留心周遭,既要提防男人的欲望,也要小心女人的风情。
在今天的西安,说实话,如果一个人要建立起对于过去的兴趣,想象力可能得更加丰富才可以。因为在被“取消”的历史面前,知识和现实的差距相当大。那种被修饰一新的重要建筑(比如被“修复”或者说重新“创造”出来的的青龙寺,曲江,大明宫……)可能给你一种“梦回大唐”的感觉——我时常觉得它们比真正的盛世唐朝还要壮观——但是我们更加关心的城市微观组织,构成城市的更广泛的细胞,却似乎踪影皆无,也不大可能通过主题公园式的表演再得到恢复,而且越是习惯了现代的这些“复古建筑”,就越觉得那些几乎没有痕迹的“历史”索然乏味。我曾经在西安城里漫游,寻找我所感兴趣的一些长安的遗迹,它们只能通过微妙的地形起伏,片段的考古发现和依然充满意义的地名更替呈现出来——在我看来它们还在这座城市繁忙的世俗生活里,就是眼前似乎什么都没有,害得同行的建筑师都嘲笑我的矫情。
但是,关于时间和空间中城市的裂变,恰恰就是这种巨大的反差是最使人触动的东西。吉本18世纪中叶来到罗马听到了丘比特神庙中赤足修士的苦吟,在巨大的震撼面前他“既不能释怀,也不能表达他强烈的情感”。“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从鲍照的《芜城赋》到苏轼的《凌虚台记》,类似的对于历史城市废墟的兴趣并非不存在——“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对于建筑生命和人的命运间的关节,中国文学家也有着强烈的兴趣。然而,出于某种原因,在中国城市之中被荒置而逃过改造的真正“历史”属于凤毛麟角。面对被肆意修改或者干脆取消掉的“历史”想象力也无处容身了。
▲ 近代的大道穿过帝国时期的Forum
今天被我们称作Forum的这个区域其实也是一个谜。它的历史并没有它看起来这么直观,以至于我们现在都不知道要怎么来翻译它——“论坛”?“广场”?和它的字面意义都不太沾边。文艺复兴后来罗马旅行的人也不太清楚这个空间是用来干嘛的,因为在他们看来,这张平面图似乎有悖于他们对古典传统的认知,Forum最大的特点是这些建筑遗址都是七零八落的聚集在一起,加上在上方(北面)一条近代的大道穿过了古代的城市内部,把它截断成了两截。被分割开来的主要是罗马帝国时期(主要在公元后)的Forum,下面(南面)相对完整的则是共和国时期的Forum。即使同样是不理解,Forum本身还有个历史层次:帝国时期的建筑物似乎更接近我们的习惯一点,建筑的体量比较庞大而完整,各自有自己的对称轴和内含的空间,还算是井然有序。南面的那片共和国时代的Forum则不甚规则,后来它被完整发掘,像是一个拼图游戏只剩下仅有的几片供人们去展开各种各样的想象。
我们在规划史上学到的罗马人建设城市的方法好像不是这样。在北非等地建设殖民城市时,罗马的城市总是像兵营一样,建成四四方方的格子,但在他们的大本营,中心区建筑的布局很让人困惑,也没有一条Appia那样的大道(现在我们知道它是区域的道路)整个儿穿过,并没有显著的标志告诉你哪里是道路,哪里是开放空间——后来我意识到,在罗马的历史上这块区域的用途一直发生着变化,这是问题症结所在,Forum其实最早是卖菜的地方——也就是说它其实是一块公共的商业空间,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帝国时期开始才有所改变,而且直到近代,西方的城市也有把政治空间(比如Town Hall)和商业空间(marketplace)重叠的传统。看看下面西塞罗时期的Forum假想图,卖菜的地方和纪念性空间的本质不同,是它很难有一个统一的秩序,在于它没有专制的秩序需要你去朝拜,这样的秩序顶多只在局部有效,也不太有一个占据中心地位的统治性建筑物,就像那个偏在一角的元老院(下图左边最靠里面的那幢建筑)一样。这似乎也解释了东方城市和西方城市的起源阶段就发生的巨大差异,我们的城市中心往往叫做“禁城”,看不见也进不去,它对应着“以不见为见”“听而不闻”(韩非子)的政治实践,城市中几乎没有公共空间。而罗马的统治中心却首先是用来聚集和贸易,然后才有了政治上的重要性。元老院的精英讨论政治议题的地方用不着太大,献给神的祭祀空间(比如各种temple)也不太大,相反,罗马的公共建筑(比如basilica的建筑样式)往往规模巨大。
这种曲折不规则的城市空间对于“壮游”的人们而言是不够有意思的,更何况那时候图上的建筑物们都已经只剩下了断壁残垣。对于一个独自面对着想象中的古典世界的个人而言,多个时刻的城市面貌,多种声音的聚合赶不上一幅完整清晰的构图来得有趣。他首先把他面对的世界看做自己内心世界的投影,将它浪漫化,穿越这样的罗马也相当于走过了近代西方的心灵史,旅行画家成了现在的摄影师,为这样的心灵世界摄影留念——这群人中出现的有名人物比如皮拉内西(Giovanni Battista Piranesi),他对建筑图绘领域的影响之大以至于我们有的软件就以他命名,后面也会出现他的作品。今天侧重讨论的是另一个艺术家,叫做潘尼尼(Giovanni Paolo Pannini),十八世纪很多的著名的旅行画家,像后来在德累斯顿等其他欧洲城市工作的卡纳雷托(Bernardo Bellotto,以Canaletto知名),也画Forum的侯利(Antonio Joli)都是他工作室的学生。中国画家通常会把一个地方的风景画得非常“写意”而语焉不详,和后来的皮拉内西一样,潘尼尼画了很多Forum区域的栩栩如生的作品,却常常把眼睛看到的东西加以肆意改变,要不是和其它类似的作品以及现况进行对比,我们还以为这就是当时的旧况。在这个意义上这些“明信片”并不是真正的“摄影”,而是他在Forum里“愿意”看到的东西。
对罗马Forum的印象与误会
我们如果来到罗马Forum的中心,背靠着Capitoline山丘向斗兽场看去,这个长条形空间大致是就是潘尼尼和他的学生们反复描绘的景色,它们的“误差”在不同时期的不同画作中各不相同。最早的这一幅作品可能过于浪漫,增加了太多的东西,比如画面中心的这个圆形的神庙就是子虚乌有——从那些古装的人物我们看得出来,他的“废墟”可能是在描绘他想象中的罗马帝国衰亡史,但是,后来的一些创作和现实或历史的差距就不是那么容易辨认的了。
下面这一系列关于Forum的作品角度类似,但每一幅都有细微的差别,原来我们不太能理解的杂乱无序的古代世界的残垣断壁,在不同的画家笔下体现出了自己的意义。前景中左边残破的凯旋门是塞维鲁凯旋门(Arch of Septimius Severus)的一部分,每个画面都以它为前景,以远处的某一个点为终点——那个点依稀是提图斯凯旋门(Arch of Titus)。这幅画中显著的纵深感似乎在有意无意的告诉你,可以在两者之间建立起某种联系,画面左侧的空地边缘因此显得格外齐整了,连带着左边的艾美利亚圣堂(Basilica Aemilia,左方向Forum突出的有柯林斯柱式的建筑物)也和它的邻居们连成了一条线。
▲ 三座凯旋门的轴线
潘尼尼的学生们比如侯利也画了很多著名的Forum场景。当时称得上印刷品的东西很有限,而且也只有一部分有钱人才买得起画,他们的作品构成了当时代欧洲人对于Forum秩序认知的最主要参照物,有点像我们小时候帮我们熟悉名胜景致的“明信片”。这些明信片和真实记录最大的差别不在于建筑物本身的误差,而在于它提示的若现若隐的空间的“视差”——或者说“心灵的误差”。看看上面的图或许就可以明白,除了塞维鲁凯旋门和提图斯凯旋门之外还有中央已经基本看不见形状的奥古斯都凯旋门(Arch of August)。这三条标示它们轴线的红线表明,其实它们任何两个都不在同一条直线上,而且它们的轴线也不是精确地平行。这种结论和今天建筑学立足的土壤有所出入,因为我们总相信古典世界充满着各种和谐——勒·柯布西耶在游历帕特农神庙的时候也有类似的发现,但他试图把这种误差看成“大匠”们对于空间秩序的一种更先进的修正,于是,越是现代的心灵,“心灵的误差”就越显著。在17世纪时就有人开始尝试在Forum区域种树,也许是一种类型的“城市美化运动”的先驱,也许在当时教皇的统治下,这个有驴有牛有鸡的区域有伤大雅?但是把它改造成公园的努力必将面对这样的尴尬:既然凯旋门并不真的在一条直线上,种两行树,它们的行列如何能够周正?
这个问题难不倒1765年的艺术家们,像皮拉内西充满表现力的版画一样,两行树的一部分只要稍微有点歪斜就解决了这种误差,似乎有一种力量把它往画面左边拽了一下,把两个并没有正对着的凯旋门联系到了一起,看一看罗马帝国时期这一地区的正确复原,你会发现这种浩浩荡荡的大道根本就不存在,每个凯旋门各有自己的礼仪空间——甚至每一幢建筑物都有自己的礼仪秩序,它们附带的开放空间遵循着这样的秩序,只在西侧的近端(靠近Capitoline山丘)留下很少的真正的空地。19世纪上半叶,意大利政府开始挖掘Forum地区,开始理解它过去的样子的同一时期,英国的著名画家透纳来到了罗马,他也遇到同样的问题,在他站在Capitoline山丘俯瞰Forum画下的素描中,透纳很难回避这样的潜在矛盾,他的林荫道向画面左方扭曲,他画面中左侧的Forum边缘显得异常参差。但是以描绘动荡不安的风暴著名的透纳到底是“印象派”的祖师爷,在他的油画中他轻易地就把这些不确定的因素给模糊过去了,古典的世界让他描绘成了波涛起伏的大洋,未知的Forum的秩序被丢到了脑后。
透纳的作品恰恰站到了考古学家的反面。这也许正是我们在长安所面对的一切:我们想象中的唐朝受到了一系列现代通俗作品的影响,当我们漫步于真正的废墟之中时因此感到意兴阑珊,也不能理解这种不同面貌的历史和我们的关系。于是,会有善于“曲笔”的透纳出现,在不破坏它大面儿的真实(印象)的同时偷偷变换了画面的结构,模糊了本来可以提示真相的细节,终于,通过把Forum地区以这样的方式“恢复原貌”,荒弃的瓦砾堆终于变成讨人欢喜的怀古场面——现在一切都是“入画”也“入戏”的历史了。
也许对于城市的认知并不仅仅只有一种。当你在特定的时间穿行在城市中时,你永远只能感受到片段的秩序,随着不同时代的大气息潜入你的潜意识,这些秩序又会进一步发生变化。在我看来,最初的罗马人似乎并没有太在乎连续的统一空间的构成,没有想在这里建成一条香榭丽舍大道,类似这种古代的罗马地图可能只是想告诉你,在这个区域有一块空地,我想这就是他想告诉大家的全部事实,至于那种把世界转化成抽象结构和数字的想法,只是笛卡尔所代表的近代思想后来塞到我们脑子里去的。当近代的城市,类似于十九世纪的巴黎、维也纳、巴塞罗那的城市出现时,罗马人对他们的城市的感受也立刻变成了另外的样子,即使是不太好理解的古典世界里的Forum的秩序也跟着被扭转,变成了如此美妙几何图案中的一部分——这种变化的结果,就是很快在Forum的北边就出现了那条切断了帝国时期建筑的大道,它通往今天Capitoline山丘上被人们戏称为“奶油蛋糕”的伊曼努尔国王纪念碑。
纽约的三岔口:利润,意义和规模
我们现在快速地闪回到纽约。长安好歹还剩下小街僻巷,罗马还有切入Forum废墟的荆棘路,但纽约却是一座平时不能穿越的城市——在这里我要稍微放慢语速强调一下,不管是讲座还是学习和读书,你总得从城市历史中爬出来回到当下的现实。这个现实并不十分遥远而是和我们每个人有关。“长安不见”是因为中国的城市变化得过于迅猛,对于罗马的误读来自于古今对于“空间”的不同理解,但是纽约的傲慢却是因为非常当下的原因,这是一座被巨量的私人资本垄断着的城市,全世界的有钱人聚集在这里的时候,你经常看到的不是热心向你指引道路的老大爷,而是翻着白眼的戴白手套有金边帽子的旅馆门童。
原则上而言,纽约是一个水泄不通的被各种方形边界限定着的城市,你不太容易看到它的“里面”是什么样,一个旅游者想上免费厕所都不是太容易。在“911”恐怖袭击之后,纽约摩天大楼的门禁变得格外严格,以前有过的一些公益性的参观项目现在也不太常见了。View——不是那种狭窄的街道上面对面尴尬的互相打量,而是不受遮挡的视线,在纽约真的是可以卖出高价的。
我是在有一天去打听房市时才第一次有幸看到纽约里面是什么样,平时看到的城市都是像一开始放给大家看的那样被刀切过的街面。但是穿过不太友好的门禁和黑咕隆咚的过道,一个卖房子的人带我爬到顶层的天台,我才发现是街区内部原来是这样。在这里你不太能分辨得出小街和大道的位置,更多的只是像残破的城墙那样的景观,无名的建筑物之间有着这样那样的视觉联系,无论它们在地面的关系究竟如何,相对于它们地面的彼此分离和光秃秃的大街,街区内部蔓延的绿色“织毯”将一切统一在一起,形成一整个高低起伏的巨硕的人造物,很有点“城春草木深”的趣味。
在寡淡地重复着的日常生活中,人们总希望能在一个瞬间里找到一种秘道让自己“穿越”进去,除了需要管理员钥匙的这种向内寻访之外,我在纽约城市的秩序里多少也找到了一些另外的头绪,那就是我刚才提到的百老汇大街。
也感谢纽约最早的建设者给我们留下了漏洞,如果纽约只是一些方方正正的大街建成的城市,一切就变得毫无趣味。所幸的是具有特殊地形的曼哈顿岛让早期的纽约沿着等高线形成了一条斜向的街道——最初作为区域道路存在的百老汇大街。后来大街留在了完全建成的这座横平竖直的城市中,就有了直线和斜线发生关系的过程。在19世纪末叶,城市的格局已经基本形成,百老汇和刚才提到的东西向南北向的正交街道相接时,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尴尬。
最早的面对这种尴尬的著名实例,是23街和百老汇交接处的所谓“熨斗大楼”(Flatiron Building)。它的设计者是规划了芝加哥的著名建筑师丹尼尔·布南姆(Daniel Burnham)。“熨斗大楼”所在的三角形街区是如此的异形,平面又是如此的窄小,以至于他无法在它25度角的尖端上安排一套独立的住宅,只能试图把整层做成一套公寓,尖端算作其中一个特殊的房间。在这种窄小的建筑基地上为了有利可图还要建造得尽量高一些,在他那个时代,这幢22层,307英尺(约94米)高的建筑物当得起“摩天楼”的说法了。
这里我们着重的还不是“熨斗大楼”的建筑设计,而是它对于城市的意义——这种意义必然和百老汇这条斜街有关。为了把直线街道和斜线街道之间的地块能利用上赚取利润,就只能不停地往上加建,靠建得高弥补了基地面积的不足;当时也没有完善地限制建高的规划法规,资本主义城市的摩天楼成了现代性的奇观之一——“地面的一味(向上)累积”。但是这样的城市未免乏味。库哈斯说它解决了利益的问题但却不能产生完满的意义,摩天楼真正成为曼哈顿未来的建筑类型,还有三点需要同时满足,都是《癫狂的纽约》的原话:一是世界的再造(Reproduction of the World);二是塔的兼并(Annexation of Towers);三是街区的独处(Block Alone)。我给大家通俗地解说一下这些说法的意思:这三种机制合在一起,第一,建筑要解决利益问题,只有把楼疯狂地建得足够高,才能有足够的利润支撑“异想天开的技术”;第二,建筑需要有最起码的形象(不能只是一幢尴尬的三角形的楼),以衔接到传统的建筑—城市的谱系里面去,为一个可以运转的世界注入意义的动力;第三,建筑要最大限度地占有尽可能大的“都市单元的最大自我”,真正形成一个完整的小世界。于是,就在这个时代的三岔路口,“熨斗大楼”所在的这个叫做麦迪逊广场的空间里正在孕育着一种新的城市空间的炼金术。
今天的纽约已经实现了早期摩天楼的理想。我们今天看到的另一个百老汇穿越的岔路口就是纽约时报所在的区域,叫做时报广场(“时代广场”的翻译是错的)。下面是一段纽约时报广场附近区域的动画,从十九世纪末空荡荡的样子一直演变到今天爬满着纳斯达克指数,世界名牌广告和剧院海报的摩天楼的“广场”。如果这个片段大家来不及看清楚,可以去看电影《超体》——结尾处也有一段时报广场区域时间回溯的画面。纽约时报的这段历史,恰恰见证了百老汇大街如何使得一个城市街区成为了人民群众喜闻乐见之所的过程,它恰如其分地实现了库哈斯所提出的主张:它有“利润”,这一点自不待言,它也有“形象”,三角形的尖端尽头现在是一面窄“墙”,全世界最有名的广告投放的平面“终端”,它并且把前进的动态和一个大略的围合不可思议地集中在一起,以数目不详的摩天楼群的联合,加上使人眼花缭乱的图像和信息,完成了对于整个世界的模拟。
▲ 纽约时代广场
我自己也曾经无数次顺着这条大路,从“熨斗大楼”的区域,断断续续地走向时代广场(全程其实也只要二十多分钟,有时候偶然拐到别的街道,为了这样那样的目的)。我在这个城市里走路主要是为了抓住难得的锻炼时间,平时已经在各种黑格子里对着计算机屏幕久了,白天就不再想再在地铁中不见天日。确实也正是置身在纽约你才意识到库哈斯观点的有趣和敏锐,他看到的甚至也不仅仅是纽约的关节,也正是现代城市的关节——在过去的城市中,比如共同堆积着无数财富的罗马和长安(但它们因为过于巨大的尺度被稀释了),特别富于象征和意义的东方帝国首都(因为不可见,这些意义反而更加可感),形象鲜明未必一定有工整秩序的西方小城市(尤其生动,但规模有限,在今天可能难以为继),人们很难把它们共同的特点集中在一个人际感受的空间中,作为一个有着明确身份、社会性和时代烙印的个体,一个人似乎也无法同时把握这些古往今来的城市特征。现在,纽约做到了这一点——在一个有限而确定的时间和地点。难怪很多在纽约生活过的人都为这样的情景着了魔。
只是在时报广场中,我们依然是“一起孤独”。每天穿行于百老汇大街的那段漫步,也只能是想象中的“穿行世界之旅”。
库哈斯后来自己提出了设想中的“斯芬克斯酒店”这个方案,显示了一个人如何可以以一己的心智穿行于城市—世界之中:“在百老汇大街和第七大道的交点处,斯芬克斯酒店横跨两个街区。曼哈顿这块地方的情形是它没能产生出自己的城市形态的类型学(只有极少的例外)。它坐向面朝时报广场,它的爪子攫住南边的街区,它的两条尾巴冲着北边,翅膀展开跨越48街……”斯芬克斯酒店是库哈斯构想的一座包罗万象规模巨大的豪华酒店,它的利润自然不是问题,它自己同时也是整个“世界”,像蜘网般复杂的网络联结着时报广场区域所有的地铁车站,并且通过自动扶梯连接世界上所有类型的生活设施:剧院、礼堂、舞厅、会议室和宴会厅……最后,它拥有和创造着形象:“覆盖着塔楼表面的观念形态的招牌表明着它们自己的身份,并传递着自己的信息,和时报广场现有的符号和象征争奇斗艳……带有游泳池、蒸汽浴、桑拿和按摩房,天体的轨迹可以编演的天文馆、半环形酒吧的斯芬克斯脸部“注视”城市的不同地点,“呼应着大都会整体神经能量的水平,整个头部可以抬上落下……”
说到这里,我们已经走过了一条漫长得可怕的旅途。我从纽约的城市理论出发,一头栽进罗马的过去,又面对着不甚可见的长安。在我们演示如何漫步于这些城市中得时候,我提示过,我们需要找到一条有意义的,符合这些城市自身演变过程的道路,在长安是显示帝国威仪并依然影响着我们今天的城市建设的朱雀大街,在罗马是Forum上不同时期有着不同读解的进入空间的蹊径,纽约则是这条和我本人生活有着密切关系的,每天都似乎处于狂欢节中的百老汇大街,走进它会不停地撞击着已有的秩序,就像在短时间内把握了整个世界的体验。
但是,最终我们还是要跟随着自己的直觉:每座城市的穿越都是为了解决当下我们对于“城市”——或者说,我们此刻的生活——的某种疑惑。我们无法解决所有城市的问题,但完全可以“入乎其内”最终又“出乎其外”,在一个穿过城市的切面中,并非仅仅是拥有整个世界并陷身于其中,而是找到有意义的变化与成长的动力。
讲座结束,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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