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于哈佛大学设计学院,正在上海SOM建筑事务所工作的王俊锋是2015深双摄影工作坊十位学员中唯一一位全程使用手机拍摄的。他认为“这种方式更深入日常,且赋予了拍摄者对于那些视而不见的人和事的快速捕捉能力。”
作为摄影“业余爱好者”,王俊锋用“享受”来形容这种非专业的“野生”状态。这种业余让他随时保有极高的兴奋感和发现欲,自觉任何系统化的“专业性”都有给自身带来受锢于某种狭隘的危险性。静与动之间,王俊锋游走在每一秒的城市故事里。
仅仅待了四天,我没有时间去从绵长的历史翻滚中寻找蛛丝马迹,更没时间以旷日持久的生活来建构对于城市的理解,我能做的,只是以短暂的 “在场”去随机提取这座城市某些当下的切片,每一组切片都牢牢根植于现场,因而映射的都是一种即时的状态,城市就是这些状态的复杂集合,而我有幸找到了七种。这些状态有的短暂,有的持久,但无论如何,它们才是去理解、反思乃至展望一座城市的最鲜活文本。
城市的原点,也许就蕴藏在这些“在场”的切片中。
从面粉厂到双年展,大成面粉厂在功能的置换中完成了一次重生,当原本的功能不在,建筑蜕变为一种中性的后工业结构,它所容纳的使用者也不再是面粉厂的工人,而是多元的集合:保安、学生、学者、艺术家、普通市民。建筑的置换塑造了这个集合,而这个集合也在重新定义建筑。
在周边稀稀拉拉的灯火中,面粉厂地面这个硕大的光斑就像一个有力的原点,宣告了一处建筑和一座城市的自省与重生。
这是交班前的五分钟,保安焦灼地看着门外,等候他的同事前来。这样一个布满废墟感的筒仓,对于短暂停留的观展人群来说的确是个新奇,但对于长时间驻留的保安来说,可能是无聊的,甚至是牢笼一般的压抑和紧张。
入夜的展场归于平静,一身正装参加完酒会的男子正信步走向他的座驾。光同时投射于筒仓和男子,两个原本在尺度上相互排斥的个体形成了某种亲昵的共存。在城市更新和区域转型的今天,存量的价值被不断挖掘,后工业建筑也正在逐渐深入城市生活。
双年展报告厅的平台提供了一个绝佳的瞭望高度,远远望去,围栏的那头是货轮和吊车,工业的熙攘依旧;而这一头却已成为追问与探讨城市的艺术展场,精致而富于设计感的探照灯和身穿笔挺制服的保安,是这一空间转型的符号标签。
城市建设的进化往往伴随着对尝鲜的狂热和记录的攀登,而许多繁华的背后却是颓败的突如其来。但并不是所有的没落都能获得重生,它们或是被残忍地推倒,或是干脆被冷漠地遗弃而成为废墟,最终蜕变为城市环境中一个个沧桑的历史节点。
香蜜湖上有一座世界上最长的水上过山车,曾经喧嚣一时却在几年前被骤然叫停。如今锈迹斑斑的钢轨静静地矗立在水面,像是一副阴森的骨架,凄凉而悲壮。再看远处蓬勃的城市天际线,新的喧嚣已被点燃。
湖上这艘废弃的海盗船已无力制造怖人惊叫的摇摆,衣衫不整的海盗一脸狞笑地向远处即将完工的平安大厦行帽礼,像是某种恶意的诅咒。城市喧嚣的碾进终究不会止于某次零星的溃败,繁荣与萧瑟,就在这样的仪式中完成一次又一次的历史交接。
一个野心勃勃的城市往往需要宏大的叙事结构,而这些结构的载体便是摩天楼、大广场和宽马路。在这样的叙事结构中,人不幸地沦为了尺度暴力的牺牲者。
市民中心的广场上,一位拎包的行人正低头通过。广场的巨大尺度和远处高耸的平安大厦,使得这样一个身影犹如一只卑微的蚂蚁,他获得的不是游走于高山阔水的史诗感,而是流放于城市巨构的疏离与无助。
这是福田区正在建设中的一段马路,它暴力地刺向远处高耸的平安大厦,两位工人拉着手推车,埋头缓缓走向大厦,像是一场虔诚的朝圣。这座崭新的地标正在用一种失控的高度生产一座方尖碑,笼罩于城市的视觉强权将因此而变得无处不在。
在宏大叙事的主旋律下,每个城市都有自己难以启齿的局促,就像城中村的那些狭窄巷道,生活在此陷入了一种高密度的狭隘与拥堵。不过也正是这种局促,拉近了生活与生活之间的距离,制造了许多不期而遇的擦肩而过,人与人的关系也因此变得微妙而富有细节。
狭窄的白石洲空巷里,这位光头男子得以近距离地与女孩擦身而过,巷子的宽度使得这种一对一的贴近变得理所应当,女孩看起来并不介意。光头借机偷窥着她,是被她姣好的面容吸引,还是距离近得已让他对女孩手机里的世界兴致盎然?
约摸三秒钟之后,他们在墙角不期而遇。这个明暗交界的墙角,估计每天都在生产这样的邂逅。不同于城市,在白石洲高密而狭小的巷道生活中,这样的邂逅想必是普遍而日常的。
在贪婪的资本和激进的城市化面前,城市与农村的对峙是不变的主题。在这样的对峙中,城中村往往无力抵抗,它们被包围、蚕食乃至吞没。村民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下一段生活争取充盈的物质基础,但悲哀在于,他们又能拿什么,来祭奠这段已经长了根的生活?
大中华金融中心像一堵厚实的高墙,将岗厦村牢牢围困。玻璃幕墙犹如行刑者一般的冷峻肃杀,让这些粗糙无序的城中村小楼显得慌乱而惊恐,他们拥堵在暗处,像是在商议着要以怎样的计谋才能突出重围。
大厦的玻璃幕墙与城中村两栋居民楼以如此逼近的方式对峙着,城市包围农村的摧枯拉朽已让这场决斗近在眼前。这片扭曲的天空里,装满了蓄谋已久的算计与贪婪。
这场城市与农村的对峙虽然焦灼,却丝毫没有影响城中村的生活,尤其是这些天真俏皮的孩子们,他们放了学便从城中村翻过墙来,三三两两,奔跑打闹,将这块满是硝烟的对峙战场变成了他们戏耍的操场。
城市里总是会有些阴暗的角落,那里藏匿的不是肮脏的勾当,而是鲜活的生存。但可悲的是,这种鲜活大多游离于体制的边缘,并时刻面临着与正统的冲突与对抗,因而它被迫变得敏感、警惕。
刚出岗厦北的地铁站,我就跟随抽着烟的他进了一条过街地道,在忽明忽暗的节奏中人声鼎沸,地道之上便是车流不息的深南大道。这一上一下,是两个垂直但不交叉的世界,上头被车统治,下头被人占据,互不干扰,相安无事,和谐得让人心生惬意。
走进地道,我着迷于这里芜杂却丰富的兜售摊铺,鲜花、玩具、象棋,商贩们的闲言碎语和时不时绽放的笑声,配上功放里的网络红曲,让原本冰冷的通道装满了生活。只不过,从他们看我的眼神中,我还是读出了警惕和焦虑,他们显然是在惧怕些什么。
“你们干什么!”几个看起来怒不可遏的城管毫无征兆地冲进了地道,大声呵斥,网络红曲戛然而止。商贩们惧怕的终究还是来了,不过他们显然能够熟练应对,迅速地收拾摊铺,猫着腰朝地道的另一头奔去,身后留下的,除了狼藉一片,还有那些没回过神来的路人。
执法者的现身气势汹汹,两位小女孩还没来得及从摊主那里买下心爱的玩具,她们眼神炽热地盯着玩具摊主的帆布袋,期待它的再次打开。妈妈看着那些严肃的执法者,脸上挂满了无可奈何。今天的集市,就在这场突袭中早早谢了幕。
我们习惯了赞叹城市的光鲜,也习惯了漠视这光鲜背后辛勤劳作的保洁工作者。这多少是份卑微的工作,也许他们受生活所迫,也许他们乐在其中。但不管怎样,他们弯下腰的那一刻,展现的是一份勤劳的谦卑,完成的是一次城市的洗礼。他们从清晨开始劳作,忙碌的是最基础的工作,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才是城市的原点。感谢这些弯着腰的人们。
海上世界的一处临水平台鲜花环绕,台前与幕后在这里完成了一次反转,城市的幕后工作者变成了台上的主角,而远处光鲜的明华游轮和高档住宅则退入背景,坐上了沉默的观众席。两位清洁女工似乎在以一种朴素的舞台技巧,为大家展示那些被视而不见的努力。
一位保洁工人正在深交所的平台上清扫,远处高耸挺拔的楼和近处怒目圆睁的牛都像被浸泡在过量的荷尔蒙中,衬托得这个弱小的身形愈发卑微。城市正慷慨激昂地为我们制造各种仰视的冲动,煽点我们在远方和高处获取存在的价值。幸好,总还是留下了一批人,低着头细细地整理当下。
深规大厦的门口,几位保洁女工正在清扫排水沟。这七个弯腰的身形,像是在进行某种古老而神秘的营造,饱含着沉潜和克制的匠人之美。
摄影 王俊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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