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第一次到这么高的地方说话,也从来没设计过这么高的房子。
我的一个朋友观察我多年后说,‘我发现了刘家琨的一个秘密。他有恐高症,他设计的房子都是低矮的。’
但他并不知道,房子的高矮往往不是由建筑师决定的…”
“多沟通才能‘锣鼓听音’。
我的职业生涯里有许多很好的业主,
他们并不干涉设计、而是立了很高的标准,逼着我努力往上攀登。
做一个好建筑,是人的合作,是风云际会。”
9月10日,第五期“湾TALK”大师讲堂如期举行。应主办方深圳湾1号·湾汇、承办方有方之邀,2025年度普利兹克建筑奖得主、家琨建筑事务所创始人/主持建筑师刘家琨来到“世界最高音乐厅”鹏瑞云颂公益音乐厅,现场开讲。
这也是继胡如珊、张永和、马岩松、奥雷·舍人讲座之后,深圳湾1号·湾汇为湾区设计艺术群体带来的又一期“课堂”,又一场相聚。
对于这场讲座的标题“关于我的工作”,刘家琨说这是最踏实的一个名字。但它也足以概括自己二十年来的从业经历,因为“一个建筑师一辈子能做的东西,其实是不多的”。而在进入具体项目之前,是对自己“来路”的回顾——从年少、大学、被分配的工作,到1993年受老同学汤桦个展影响后,“一夜之间突变为建筑人”。
讲座后半,刘家琨以8个项目阐释了自己对建筑“一体多面”的理解。面对不同背景、场地、体量的项目,建筑师要有自己的感知、判断与控制;同样重要的是业主的立意,而只有多沟通,才能“锣鼓听音”,听出更高的意境。
以下为讲座图文实录,一起走近刘家琨和他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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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讲实录
经历
“一夜之间突变为建筑人。”
被分配的工作 :上学那会我对建筑不感兴趣,我喜欢画画。但因为“交友不慎”,尽认识何多苓、周春芽、张晓刚这些大画家,就把自己逼到了一条绝路上。
后来我被分配到成都市建筑设计院,当时有一个“43项援藏工程”,我报了名,在海拔4500到4600的羌塘设计了那曲群众艺术馆。我至今都没有实地看过那个房子,后来我负责设计的塔里木指挥部剧场也是这样。建筑生涯早期的两个作品,都没能让我感受到从图纸到建成的震撼,所以我十多年都对建筑提不起兴趣。
半路“回家” :到了1993年左右,我已经觉得要放弃建筑,要干其他了。但也是在93年,汤桦在上海办个展,我作为同学出席,这个展览是重新唤醒我内心对建筑学的感觉的一个“绝对节点”。接下来我去了南京,在火车上我突然就对乡村的体块、线条,不知道怎么就觉醒了一样。用何多苓的话说,是“一夜之间突变为建筑人”。
01
鹿野苑石刻艺术博物馆
“没有任务书?”
“实属幸运!”
在成都郊外的河边,我做了第一个博物馆项目。首任馆长是个诗人,我问他要任务书,他反而很诧异,说:“这不是你们建筑师的事吗?”他完全放手交给我,这给了我很大的自由。
我把空地看成“明亮的大厅”,竹林看成“幽暗的大厅”,布局是平行、平等的,幽暗的大厅与明亮的大厅交替;我把整个建筑打散,像石头一样堆叠在一起,中间留出缝隙,让风和光都能透进来;一棵树都没砍,空的地方补种竹子,低洼处就引水成池,河滩地的石头挖出来浇筑,作为景观与路线引导。当年主要是我不太会做景观,不会做设计就种树,没有人会骂树(笑)。
那时候做清水混凝土的人还很少,施工的都是本地农民工。他们不会浇混凝土,但会砌砖。我就先砌起砖墙做“内胆”,在外面支木模浇筑混凝土。这样浇出来的墙特别结实,砖面方便开槽布线还能柔和地反射光线。光线经过水面的折射,再被砖墙柔和地反射,形成一种阴翳的空间氛围。
我在职业生涯的早期碰见这么一个项目,实属幸运。甲方给出很高的立意,又不具体地约束,让我真正体验了“建筑”这个事儿。运气好的时候的这种成就感,让我再也没有什么犹豫,就义无反顾地做了几十年。
02
再生砖
“建筑倒下后的建渣
也曾是建筑。”
在汶川地震以后,很多房子塌成废墟,房子倒之前是建筑,倒了又变回一堆材料。重建需要砖,废墟却堆成山......于是我想,能不能直接用废墟的材料来生产砖,先应急用。办法很直接:把废墟的原料碎成颗粒、秸秆切碎做纤维,再用当地小作坊的手工压砖机,一块一块压出来。这种砖粗糙,能看到里面碎料痕迹,但我觉得它不止是材料,还带着情感,是一种记忆的重新回炉。
城市的拆建产生大量建渣,运走要运费,堆放也要钱。那时都江堰郊区的建渣堆得像山一样,于是我们和一家工厂合作在旁边建厂,按国家标准做检测,把它做成合格的水泥砌块砖。我没有申请专利,而是合作研发,做了多种样品:砌墙的、铺地的、渗水的……里里外外都能用。
后来农民开始用这种砖盖房,之后更成熟了就用到了公共建筑上。水井坊博物馆用了它,他们说这种材料有微生物感,和酿酒窖泥气质很合。再后来,上海诺华制药研发中心也用了,他们一听这是再生材料,立刻拍板。
03
胡慧姗纪念馆
“为一个普通人,做个纪念馆。”
我为一个在地震中遇难的女孩胡慧姗建了一座纪念馆。我没见过她,是遇见她父母后,有了这个念头。那时候,满地都是救灾帐篷——那是属于整个集体的记忆。所以我几乎毫不犹豫地决定,要把这座纪念馆做成一个帐篷的样子。纪念馆由我捐建的,预算也很有限,这样一个简单而完整的形态反而最适合。
由于没有用地,也无法审批,朋友慷慨地划了一块小树林让我做这个纪念馆。建筑的外表非常简单,就是普通的抹灰;里面的粉色,是女孩的妈妈说:女儿最喜欢粉色。里面放着的,也就是一个15岁的普通女孩平时用的东西。
项目没法正式开放,但不断有人来参观,于是在门上反装了一个猫眼,让大家可以在不打扰的情况下观看。
04
文里·松阳三庙文化交流中心
“建完几乎跟原来差不多,
这是我比较得意的。”
这原是一片已经衰落的封闭街区,有明代的文庙和城隍庙,还留存着各个时代的普通建筑,其实很丰富。在我看来,历史不应当只是保护那些年代久远的“古董”,每一个时代的痕迹都有它的价值,都是这片土地记忆的一部分。因此那些看起来不起眼的老房子,只要它有故事,我们也尽量梳理、保留。
面对产权、古树、文保规定和居民诉求等复杂的场地条件,我们采用“泥鳅钻豆腐”的策略——新建筑在既有肌理中见缝插针,窄处为廊,宽处为房,通过蜿蜒的路径将区域连通,让沉寂的街区重新流动起来。
地下情况复杂,可能存在管线和文物遗迹,我们采用整体筏板基础,让新建筑轻盈地“浮”在场地上,最大限度减少对地下的干扰。所有新建筑都刻意低于老房子,形态完全顺应现场的树木、遗存和邻里边界,没有预设的造型,都是策略性地回应。新系统就像一个谦逊的“展台”,衬托已有的老建筑。
现在这里又重新成为了松阳古城的“精神中心”,建完看上去好像没多什么,跟原来几乎差不多,我还是比较得意的。
05
苏州御窑金砖博物馆
“一部砖的编年史。”
御窑金砖是用苏州河里的淤泥,经过很复杂、漫长的工艺,烧成方砖,经漕运到达北京,铺进宫殿里的。靠一块砖,很难撑起一个博物馆,所以我想做“砖的编年史”,把不同时代的砖、不同用途的砖都放进来,让砖自己诉说历史。
建筑的造型上,它既不是传统的砖窑,也不是宫殿,它是砖窑和宫殿的结合。外墙采用了煤矸砖,不是因为它便宜,而是合适。砖中未烧透的黑斑仿佛带着火气,与窑博物馆的气息契合。
虽然是在苏州,但我们没有做传统的小桥流水园林,而是通过水景和移步换景的手法,暗示这里与苏州的血脉联系。同时,这座博物馆联结的是南北文化:砖生于南方,用于北方,所以空间既要有江南的细腻,也要有北方的气势。
06
二郎镇天宝洞区域改造
“酒的性格,
也是我们的策略。”
项目在四川一个很陡的峭壁上,紧挨着赤水河,对面就是贵州。吸引我去这个地方,也主要是因为这个特殊的地形。房子从总图上看好像紧紧挤在一起,其实是因为坡太陡,高差很大,实际距离挺远的。
于是我们想了一个策略:把实用的部分,比如博物馆、仓库、车间这些,都用石材来做,让它们好像从山里面长出来一样,稳稳地嵌在基地里;把那些用来眺望、停留、感受风景的小空间,用耐候钢做成轻巧的亭子,从崖壁上微微挑出去。这样考虑有两重,一是酒的本身性格,它是粮食酿造的,生长于自然、生长于土地。但喝了酒会开始“飞扬”,开始超现实。我觉得这是酒的性格,也是我们的策略。
这些亭台楼阁看着好像规模不大,但其实整个建筑加起来有将近一万平方米,真正的功能都藏在山体里。比如主要的接待厅,做了长长的水平窗,看出去风景极好,但在外面反而看不到它;还有藏在喀斯特山洞里的藏酒库,那是“核心资产”,我们装了一部斜行电梯,把人往上送一段,再爬一段山路,才能进入那些洞。
外面原有一片篮球场,我们围着它做了一片浅浅的水院。水中央留出一块像岛一样的平台。还有树院,其实也是个露天的,天光能照下来,里边有投影,可以在那投映他们酿酒的过程。
07
西村大院
“在城市里做巨构,
很容易犯‘霸凌’的错。”
这个项目有14万平方米,整个建筑体量很大。在城市里做巨构很容易犯“霸凌”的错,让人不敢靠近,所以核心是消解压迫感。我们用了跑道,它不只是用来跑步的,更是划分空间的工具。跑道把中心大院分成几个尺度的院子和天井,地面留很多口子,“围而不死”;再放上长椅、种上竹子,尺度就变得亲人。
面对几百个商家,立面和店招如果统一设计也是一种“霸凌”。所以我们只做秩序的控制,让入住商家自己发挥,就像书与书架的关系,得到的效果是丰富且真实的,是大家共同长出来的。我叫它“市井立面”,日常生活的纪念性也由此产生。
材料用得也比较糙,清水混凝土、红砖、铝板……故意没做得精致。因为太新太精致,人会不敢用,粗糙一点可以更快地融入街区。好多人来看,说乱糟糟,我就打个比方:它像一只巨大的成都火锅,什么都可以放进去。
08
大运河杭钢公园(一期)
“不与遗存争锋。”
这原来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钢铁厂,现在空了,留下这些大厂房和烟囱。钢厂特别大,人来了通常只能看一小块地方,走不完。我们就用廊道和路径把它串起来,像造园一样,让人能慢慢走、慢慢看,也能弥补那种“空”的感觉。
新建筑要低调,不与之争锋——高也高不过烟囱,造型也拼不过那些工业构筑物。所以新房子都做得矮矮的,两层、垫在下面,像展台一样托着老厂房。它们很普通,4米多层高,用作什么都行,但不起眼。
不过完全没特征也不行。所以我们用了红色,是从铁锈里来的颜色,做浇筑混凝土,修补也随意。效果出来年轻人很喜欢,说这是“废土风”。现在经常看到各种颜色头发的年轻人来这里cosplay、聚会,还办过万人音乐会。新的旧的混在一起,便有了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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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座现场
编辑 / 宋诗雨、陆慧玲
摄影 / 龚会文、刘育辰
统筹 / 王子萱
审校 / 原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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