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评论家麦考尔.凯德威尔指出:“斯卡帕出生在水边,在水边成熟,在水上建造,都不是在陆地上。斯卡帕受到威尼斯的浸染,他的敏感具有水的特质。……正是在斯坦帕里亚基金会里,斯卡帕如水般的敏感达到高潮。”
今天要讨论的,是位于意大利威尼斯水城主岛上,斯卡帕于1963年完成的斯坦帕里亚基金会(以下简称基金会)。此时57岁的斯卡帕,担任威尼斯建筑学院的教授的他,已经完成了卡诺瓦雕塑博物馆、奥里维蒂展览屋等重要展览建筑,同时在设计进行中的,有维罗纳古堡更新设计、威尼斯双年展意大利馆设计等一系列后来为他赢得盛名的建筑作品。此外,当时的斯卡帕已获得了奥里维蒂建筑奖、罗马国家建筑贡献奖(In-Arch)、共和总统奖等表彰。谁也无法否认,这是斯卡帕设计风格最为纯熟和多产的一段时期。
始建于1513-1523年间的基金会,原为威尼斯奎瑞尼家族的府邸。1869年,府邸主人乔万尼·奎瑞尼·斯坦帕里亚伯爵,在去世前将府邸赠给威尼斯政府,威尼斯政府将其作为收藏艺术品的展览馆使用。1959年,基金会正式委托斯卡帕改造更新这座建筑。
基金会的平面呈L形,共二层,沿河立面有一个水路入口。主展厅现状为新近加建的新古典主义风格的过度装饰,难以辨认出原初风格。建筑主体长期遭受洪水损害——每到冬季,威尼斯泻湖的海水灌入建筑,结构体被逐渐侵蚀,长期缺乏必要的维护,内庭院处于废弃状态。在这个复杂的修复项目中,斯卡帕应对的第一个问题是要修复和保留建筑主体,对局部进行拆除,并适当加建;第二个问题是需增加面向广场的疏散口;第三个问题是找到解决潮水侵害结构体的办法。
关于第一个问题,斯卡帕选择了完整保留建筑的立面,保留主体结构和构造做法。对墙面进行仔细的清洗和粉刷,原封不动地保留16世纪的门窗,以及建筑前厅原有的建成结构——粗糙表面的混凝土墙面。设计中使用一系列构造措施增加通风和防潮效果,例如在砖墙前方的白色灰墙板使用钢构件悬吊,固定在顶棚上,以使墙体之间留有空隙通风,墙体不受湿气侵蚀;墙板与地面留有距离,防止潮气上涨浸湿墙板;用金属支架连接的墙板也与砖墙留有通风的距离。局部拆除的部分仅限于主展厅已损坏的木制顶棚。加建的部分包括对室内柱子的维护体,疏通洪水的沟渠,主展厅的新墙板和地面铺装,水路入口的金属格栅门。
关于第二个问题,斯卡帕采用了在新的疏散入口处新建钢木桥梁。但是新建的桥梁将突破立面门窗的格局,造成立面中的一扇窗扩大,以改造成门;因而这个申请遭到威尼斯规划部门的反对,认为其破坏了历史建筑的窗户原貌。这一问题最终还是以新建筑物需要增加疏散口为由得到解决。在建筑整体修复完成之后的1963年,新建桥梁得以完工。
关于第三个问题,斯卡帕的方案是疏导,即构想底层建筑物是一个复杂的容器,由一道路牙石将平面分为相对标高较低的水渠和相对标高较高的地面,以控制洪水的最高水位。水渠容纳和引导洪水进入建筑内部,按预定的方向流动,设计的水线高度代表潮汐的最高水位,而地面则可以继续正常使用。
除了确定了本的结构维护方案和拆除保留范围之外,在斯卡帕的改造动作中,采集历史片段,融入细部设计是与传统建立联系的重要方式。在空间中融入历史信息丰富的细部,使细部也成为展品耐人寻味的一部分。它的采集并非夸大历史上的某个装饰母题或是建筑构件,建立某种突兀的间接记忆,而是转译传统图形,这样传统图形就不再是它们原来的意义,而是以“非指称性”的符号学方法转移成自身建筑中要表达的意义。K.弗兰姆普顿曾指出,斯卡帕的做法是一种“陌生化效果” 的绝妙手段。萨博尼尼在《斯卡帕作品中的过程与主题》中则将斯卡帕这种对于新与旧的态度冠之于“辩证的并置”(dialectic juxtaposition)。
斯卡帕正是这样在具体项目中创造细部、组织空间的。室内更新的材料、色彩、建构工艺是对威尼斯传统的回应,斯卡帕选择以一种风格派的全新艺术方式展现。
门厅的铺地图案、展厅中石材包裹的暖气片,前室内的墙体柱都展示出新造型主义运动雕塑一般的美感。在楼梯处理上,斯卡帕保留了原有楼梯的石质踏步,将新的大理石踏面直接覆盖在原来的踏步上,所不同的是,两端与中间都设计了断口,可以清晰地观察到原有楼梯的情况。
在花园中,科林斯柱头被点缀在草坪中或者水池旁,作为可供人休憩的座椅,人们经过时,目光不由自主地在那精美的卷纹与材质上流连,比平时仰视一座柱头看得更为深入。
斯卡帕这种间离地处置历史遗存的方式无处不在。在离基金会不远的威尼斯建筑学院也可以见到。1966年时,威尼斯建筑学院自圣特莱维索(San Trovaso)迁至托伦提尼修道院(Tolentini),斯卡帕参与校舍入口改建。在修道院的改建过程中出土了一个16世纪的大门遗骸—— 一扇伊斯特里亚大理石拱门(Pietra d‘Istria),门扇不知去向,只余门框。人们提议,使用这扇门供进出学校的师生使用,“合乎情理”地使用门本身的象征意义作为保留方式。斯卡帕摒弃了这种惯常的做法,而选择了“间离”地处置这扇门框——作为新的水池使用。门框横置于入口,在其中设计曲折迂回的线脚,层层塌陷,犹如历史之“古层”,同时恰好符合叠水跌落之势。旱季残骸显现,雨季残骸被水淹没,季节不同,残骸的底部时隐时现,形成遗迹旷古幽奥之感,犹如一位年跻艾耆之人在讲解着历史现场,这一经特殊的处理后的残骸,成功地引发了观者不由自主的驻足和凝思。
而基金会这个作品的与众不同还在于,斯卡帕在这次的改造工作,不仅延续了他在1954年-1958年位于西西里岛,帕桑诺,以及维罗纳的建筑设计实践中逐渐形成的努力在改造中保留历史痕迹的思想,更重要的是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聚焦和转化,直至将历史的一抹古色(patina)推向极致,从丰富的历史资源中获得了无数灵感。
一方面,回溯平面形式的分析可得到斯卡帕与古典精神的相连。基金会的平面设计具有整体的逻辑和清晰的组织结构。基地被分为一个中心区域,右翼是公共空间,左翼是服务区。其组织描述了一种正统的平面格局(第四个缺失的方形补形到入口系统处)和一个九方格(缺失的第八个和第九个方形补形到花园凸出的位置)。还有一个成对出现的方形图解在入口、展厅及花园处存在。
另一方面,在潮水引入建筑后,斯卡帕埋置了一道线索——只有在冬季洪水期才会形成平日见不到的景象,这个伏笔埋置在16世纪的历史建筑遗存的敞厅的两根柱子上,宛如巴洛克式的历史情景。
海因里希·沃尔夫林在《文艺复兴与巴洛克》中将巴洛克风格转变的特征归结为三点:
I.涂绘风格(paintly),建筑不依据其自身的特征,而是努力追求其他艺术形式的效果,它就是:“涂绘的”。II.庄严风格(maniera grande),尺寸的增加和更为简约和更加统一的构图。III.厚重(massiveness)艺术迈向巨大的体积,以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并征服观者。IV.运动(movement),视觉推动,表达建筑内部的定向运动。这些特征均作为文艺复兴风格的对应物。
当冬日的潮水进入建筑内部,建筑保留的历史遗存,一对柱子形成的一角成为了宛若巴洛克的神龛。斯卡帕设计的台阶在离柱子不远处戛然而止,使得我们无法到达柱子的近处,冬日的潮水增加了我们观察柱子的障碍,一切变得不确定起来,借由水的隔绝,空间中弥漫着充分的隔绝感,庄严感和神性意外产生了,细部不再以明晰的轮廓抢夺注意力,规则分解了,一切在水中摇曳,变得虚空,难以确定。我们产生了新的感受,那变化无常的光影与幻觉一般的运动感,是模糊的,没有边界的,而这正是巴洛克式的,是涂绘(paintly)的,是解构的。一对浸没在水中的柱子,不仅是作为一个历史遗存的片段,此时更成为历史情境的重要投射物。这使得基金会成为一个需要耐心等待冬季潮水到来才能一见此“神迹”的有灵魂之地。
从文艺复兴到巴洛克的伟大而漫长的艺术史诗,斯卡帕却凭一个小小的动作,将其化为如歌的行板。
斯卡帕热爱日本文化,冬季出现在威尼斯斯塔帕里亚基金会里的这悲怆一幕,如果我们将其与孤独矗立在大海中的严岛神社鸟居(とりい)放在一处,还能发现惊人的相似。矶崎新在斯卡帕全集中撰文记录,斯卡帕数度日本之旅,欲探寻冷僻之地——今仙台东北部的平泉古都,未成,病死仙台。(平泉之名最早记载于《吾妻镜》,古称奥州,藤原家族推崇净土宗,在十一世纪建立“净土佛国”,按“理想城”形式建造,作者注)斯卡帕,或许早已见到过濑户内海边的严岛神社。这或许是一次难忘的经历,因为他一度隐匿的巴洛克式情怀,在冬季借由威尼斯潮水的溢出,爆发了。
而这深刻的比拟,不仅关照了历史,更是通过历史片段与自然要素的叠合,与场地建立了深刻的联系。正如维托里奥所云,在斯坦帕里亚基金会中:“在建筑和场所之间的深刻联系,来自于建筑物和环境之间、场所精神和场所精神的重新解释之间的一种强烈的摹仿……这个项目体现着威尼斯这个城市毫无疑问的艺术喻像”。
而上述这些特质,也使基金会成为斯卡帕最为奇妙和耐人寻味的作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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