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员王珞丹做了一个叫《丹行道》的节目,找了12位建筑师聊了聊天。
一边在银幕上演绎别人的喜怒哀乐,一边却隐身于建筑背后探索自己的空间表达,如果建筑和人都是容器,他们要感受什么,吸纳什么,又将留下些什么?
《丹行道》终点站,奉上一期新年彩蛋。董功、华黎、柳亦春、俞挺、张斌、张轲、庄慎以及清华大学、同济大学的建筑专业毕业生们,分别聊起了建筑的苦与乐,永恒与未来。
视频已于12月19日在新浪微博播出,更多精彩于此呈现。
柳亦春 听说现在建筑学专业的报考人数直线下降,估计只有历史最高的十分之一了。
俞挺 这个行业的高峰期已经过去了。要知道,哥伦比亚大学建筑系里有三分之一的毕业生跑去好莱坞去做计算机建模了。我觉得挺好的。
柳亦春 比较搞笑的是有一个综艺节目,叫《少年说》。里面一位女儿要读建筑,她妈妈听了在下面流眼泪,觉得孩子要完蛋了,你知道吧。
张斌 全世界建筑师比例最高的国家是意大利。米兰理工大学也算是欧洲很有名的建筑学院。他们一年招600多人,第一年读完淘汰一半,另一半转到其他专业了。6年下来,本科毕业的大概就30几号人。这些人出来,没几个能开事务所的。
柳亦春 在意大利读建筑学的,大概有80%出去以后不干建筑师。
俞挺 对。学这个专业并不一定要干建筑师,但是它给了你一种能力,这是学其他专业的人没有的。
王珞丹 什么能力呢?
俞挺 就是把一个事干成的能力。这个能力可以支持你干所有的事。
张斌 事情有上端,也有下端。学过建筑的人上下端都可以打通,让你既能想上端的事,比如什么高大上的、观念性的,又可以落地,亲手把它做出来。
柳亦春 理想主义与浪漫主义的结合。读城市规划的人,完全可以写小说。
王珞丹 柳老师,您说这两年有想要改行的想法?
柳亦春 我不是开玩笑,就是觉得开事务所太累。
王珞丹 做设计累,还是开事务所累?
柳亦春 开事务所累,这些年越来越艰难了。
董功 做建筑我是觉得是苦活儿,挺累的。
华黎 关键还是有乐趣。
张轲 至少我敢肯定,咱们三个(指董功、华黎、张轲)没有想过放弃。
董功 一开始,有1000个人学建筑,然后有900人改行了,剩100个人觉得自己适合当建筑师。但残酷的是,到最后能真正实现理想的只有几个人。这跟当演员是一样。
张轲 没有人可以那么执着,所以如果你做到了,就是真正热爱。如果你根本不热爱建筑,就尽早转行,越早越好,但到最后,你发现自己想做的事情都没做成,那才是最大的悲剧。
哪怕你做的事情错了,或者大家不喜欢,都没关系,你还可以再做对的、做大家喜欢的。
董功 你到底是在献媚,还是在坚持,有眼光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建筑领域每年都有时髦的话题,有些人会去迎合,但也有些“迟钝”的、对潮流没有那么“敏感”的建筑师在坚持做自己的东西。我觉得这是很宝贵的,因为你如果去迎合,过个5年,话题变了,大家就会看得很清楚。
华黎 我一直有种看法,建筑师有时候如果太聪明了,是做不好设计的。有时候,建筑师需要拙一点、慢一点,这样才能真正沉到建筑里。
张轲 有能力专注于一件事是一种天赋、一种卓越。这个世界吸引人的东西太多了,你想什么都沾点是特别容易的。只干一件事反而很难。
董功 是的。我从没想过我适不适合干别的,所以对我来说,做建筑师一直有点儿像“傻小子睡大炕,全凭火力壮”。其实,这样做建筑的也不止我一个,身边有些好朋友,比如张轲、华黎,那时都差不多是这个状态。
朋友之间的影响也是非常重要的。你一直往前走的时候,会有一个参照系,让你看到别人是怎么做的,怎么坚持的。反正那几年,我们几个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做了,然后就坚持下来了。
张柯 在我看来,建筑其实是一种非常有自由度的生活方式。它肯定不会让你成为最有钱的人,但你也绝对不会是最穷的人。
你看我们,做着自己想做的事,可以决定自己生活在什么样的空间,见什么人,不见什么人,还有怎样去旅行等等。我觉得没有比这更奢侈的了。
这种生活方式不限于中国,在美国、欧洲,建筑师也这样的。如果你坚持到这一步,你的生活方式真的是每个人梦寐以求的。就算有苦哈哈做建筑的部分,那也是你的生活,也是美好的一部分。
王珞丹 你们觉得自己当年毕业的时候,是建筑的好时代吗?
柳亦春 我觉得差不多吧。只不过,你可能10年以后才更有把握这么说。到时候,你对自己比较确定了,又具备了一些来自于社会的资源和经验,就会有比较多的认识。
庄慎 现在的行业状态不一样。我们刚毕业的时候,建筑在中国开始进入爆发阶段。在我们之前,没有多少人做独立建筑事务所,而我们那个时代,进入这个行业之后,你没有任何背景都可以做出来。像在座的这批人,估计都没有什么背景。
柳亦春 我毕业前,建筑学专业还有读4年的。我毕业后,建筑学专业才全部改为5年制。
张斌 那个时候,我们的机会在于,建筑行业此前是没有天花板的,你可以往上冲。但是我们那时候也有问题。
从本科毕业,到我的第一个作品落成,当中隔了12年。在这12年里,我干的活都是乱七八糟的烂活。不过,这其实是一种再教育的过程,因为建筑师的自我教育、自我成长,不可能只靠学校里教的东西。我们需要经历大量的烂项目,让自己成长。我就干过各式各样的烂事。
俞挺 我们都干过很多。
张斌 这个话,你可以去问王澍(中国美术学院建筑艺术学院院长,2012年普利兹克奖得主),他都这样讲。在我们那个年代,大家都干了一堆烂事,是从烂事当中获得了经验。
庄慎 我们当年都是从那种项目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就像张斌说的,这个年纪的建筑师,就是从不同的项目里面获得经验,好的坏的,都非常重要。
你可能干了10个烂项目,但它们对你来说是任何书本上都没有的东西。这是一种代价和投资。现在很多年轻人会觉得,我们连干烂事的机会都没有。那他们要从那里获得自信呢?我觉得这的确是很大的问题。
俞挺 我同意你的观点。我最近在看乔丹·彼得森(Jordan Peterson)的书,他说现在的年轻人缺少鼓励。但问题是,从我的角度来看,现在小孩都会说那句“何不食肉糜”,他们觉得我们的鼓励并没有理解他们的痛苦。
我们是尽量鼓励年轻人的,但从我们自己的人生角度来说,你想取得任何进步,都别指望有人把机会拱手放到你面前。机会得自己争取。
庄慎 我特别同意。可能现在不能再得到过去那样的经验积累了,但空间生产其实没有结束,它有了新的形式。自己去争取可能会累,比原来更累,但必须这样,因为没有别的办法。
张斌 现在的年轻人是很直接的。让他们投入到某件事中,不计代价地做,是很难的。我不是说年轻人不愿意做就不对,而是整个社会环境让这样的事很难发生。
柳亦春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这个时代的年轻人比我们那代人更缺安全感。
俞挺 所以我觉得年轻人要比我们更勇敢才有希望。在我们那个时代,我们其实不够勇敢。
我看知乎和豆瓣的时候,发现年轻人好像对所有看上去成功的人有一个本能的判断。时代给了他们机会,但他们都忽略了。而柳亦春老师、庄慎老师,所有的老师,背后都花了非常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思考这个问题,并身体力行。
庄慎 每个时代都有压力,每个人都会承担。
俞挺 我的意思是,其实我们那时候生活在一个蛮好的时代,但那时候,我们并不知道它有多好。再看现在的年轻人,我们又觉得他们的时代很好,可他们不这么觉得。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压力。
王珞丹 张轲老师,您在美国毕业开始工作的时候,是个好时代吗?
张轲 我觉得不是。我感觉2000年左右是挺糟糕的。因为我记得,当时我们在山里做过一个全是石头砌的房子。甲方说,你做的是个猪圈吧。这还是挺大的一个甲方。我就说,“你认为是猪圈,因为你想的是猪圈,那它就是吧。”这件事代表了那个时代,大家认为的奢侈就是那样,而真正的美好、奢侈,他们没见过。
董功 那个时代还是不一样。
张轲 对。2000年那时候,和现在完全不一样。但我觉得,90年代,大家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建筑。你只要渲染画得漂亮,就可以挣大把的钱。连设计师都不知道什么叫建筑,只知道我们可以画特别棒的渲染图。
董功 那时候咱们画的房子,说实话,都挺差的。因为当时我们不设计房子,都是给人画图。
张轲 只要你画的跟SOM、KPF(均为著名建筑设计事务所)一模一样,人家就觉得特别牛。那时候,我一星期可以做一个KPF,然后就能挣几百万。
华黎 我总感觉,我们这一代建筑师恰好处在一个历史转折,或者说,一个历史过渡时期。它有承上启下的特点。
我们可能没有前一代人那么多的历史责任感,相对更个人化、更轻松,但比起80后的建筑师,或者更新的一代人,我们可能又没有那么个人。
董功 80年代、90年代初,我们的文化环境里还有挺多理想主义、英雄主义的东西。我们喜欢的艺术家也都带有类似色彩。这在骨子里对我们形成了挺深刻的影响,会让我们觉得,为一件事情付出,是人生中有意义的事。但现在,这种心态可能不会被大多数人理解了。我很难说这是进步还是退步。
王珞丹 刚毕业的时候,你们有自己的憧憬,现在还跟以前一样吗?
柳亦春 对呀。如果没有的话,还干什么建筑呢。
庄慎 柳老师对建筑有宗教般的感受。至于我自己,现在肯定是有理想的。我们是建筑师,我们研究环境、设计环境,会改变城市,改变房子,可能也会改变一些人的生活。这一直是我对自己的提醒。
俞挺 建筑设计是我抵抗成为油腻中年男人的唯一手段。我的老师给我举过路易·康的例子,说建筑师在50岁以后还能如何如何。当时我觉得,50岁以后应该要退休了。但等我开始接近50岁,才觉得老师说得对,因为建筑师的确要吸收容纳许多行业的信息和力量,把它们消化、吐纳。这不是两、三年就能做到的事。
慢慢的,等你觉得能掌握这些信息,控制各种复杂的情况了,才能做出自己的东西。这时候你一看自己的年龄,就发现快50了。今天我们这些参加讨论的人,都快50岁了,但我们仍然保持着热情。
张轲 我觉得我们之所以被别人视为成功,只是因为我们执着或者热爱着建筑。生命本身就是这样的。没有人能担保你只要执着就一定会成功,但我觉得你真正执着了,就一定会得到一些东西,这比你想象的多。你不执着是一定不可能得到的它们的。
最后你成功与否,真的重要吗?我觉得真不重要。今天你比我有名,明天我比你有名,那又怎么样呢?如果你觉得这辈子的梦想实现了,就是很美好的。比如我,如果这辈子最想做的三个建筑实现了,我会觉得无比幸福。
你做的东西能打动人,那每个人都会膜拜你,因为你打动了人的精神。精神的东西是属于最高境界,毫无疑问。
董功 是人之所以能称为人。
张轲 对。建筑师不是因为想大富大贵才存在的,所以你不需要在乎这个,不需要想有一天自己非得怎么着。
但是你怎么实现永恒,这件事特别重要,特别有意义。建筑是有可能实现永恒的。比如100年、200年后,大家来到这儿,会好奇当年那家伙怎么就做成这样了呢?挺好的。
同济学生A (做建筑师)太累了。又累,又不挣钱。
清华学生A 切模型切手,切到缝针。
清华学生B 我跟导师做一个项目,大概有一个半月是凌晨2、3点睡的。连续熬一个月,你就无所谓了。
同济学生E 我现在觉得,建筑是有一定局限性的。在整个建造过程中,它是受限制的,比如说甲方的限制,投资方的限制。我以后可能不会做建筑。
清华学生A 我的同学纷纷产生了转行的意愿,比如改去做金融。因为建筑师比较善于找到问题,进行分析,这个思路不仅在建筑上,在很多地方都会用到,所以我们转行是比较容易的。至于我本人,还没有找到类似理想的东西,所以先把技术磨上去再说吧。
同济学生B 不过,我们的建筑师前辈们也是一样过来的,开始工作后的十几年,可能一个项目都没有。他们为了自己追求的东西,也是要付出,要坚持的。
王珞丹 有所为,有所不为,什么是他们不做的才最重要。
同济学生B 我觉得柳老师和庄慎老师,在这个过程中可能一直追求着自己想要的东西。
王珞丹 但坚持好难啊。
同济学生B 是啊,可王老师您不一直在坚持吗。
王珞丹 我都一年半不拍戏了,还在坚持,坚持不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当然,这个过程我觉得挺难的,真的挺难的。
同济学生C 我们建筑师里也有变成生产者的,把这个事情变成商业运作了。导致很丑的建筑也能大量盖出来。
王珞丹 但有时候,很丑的楼卖得很好。
同济学生B 卖得很好,还能赚钱,他们就成了富翁。但这件事很不合理,会导致恶性循环。有时候,我们觉得赚的钱足够活着就够了。
同济学生C 所以我觉得,包括建筑师、演员在内的一些职业,和个人的性格、成长经历有很密切的关联。它们不像传统的理工科,学的是非常客观的内容,而是和人本身的主观性相关的。也正因为这种差异,非常有趣、不一样的建筑才会被创作出来。
清华学生C 我觉得建筑师有时候跟CEO挺像的,要管很多东西,有领导力,还要权衡很多事情,不光要处理技术上的事情,还要处理管理上的事情,以及一些社会关系上的事情。我感觉,要成为一个成熟的建筑师,业务水准其实只占一小部分,还有很多靠个人素养。
同济学生D 我们更像电影总导演吧,要掌握大方向,还要和各方协调,最后得出结果。这个结果可能是最符合场地的、最能平衡各方利益的,而不是建筑师主观最想做的。
王珞丹 那你们觉得现在对于建筑师来说是一个好时代吗?
清华学生B 我们处在一个认识到建筑需要发展的时代。但严格来说,快速发展的那个阶段已经过了。
清华学生A 其实现在是改造时代。
清华学生B 就是大拆、大建的时代已经过了。
清华学生A 现在其实不是大家不想做,而是没有那个环境了。
清华学生B 我们的筑巢已经饱和了,地、项目等等,也越来越少了。所以现在进入建筑行业,一定要凭兴趣和情趣,看你自己喜不喜欢。
王珞丹 那你要不要改行?
清华学生B 现在来看,我还是挺喜欢建筑的,所以可能愿意做下去。
同济学生B 只要能活下去。
同济学生A 还是要坚持。坚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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