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慎 x 王珞丹 ©王珞丹工作室

演员王珞丹做了一个叫《丹行道》的节目,找12位建筑师聊了聊天。

 

一边在银幕上演绎别人的喜怒哀乐,一边却隐身于建筑背后探索自己的空间表达,如果建筑和人都是容器,他们要感受什么,吸纳什么,又将留下些什么?

 

第11站,也是最后一站,在庄慎一年一换的工作室,聊起二十年前后作品的对比。

 

△ 视频已于12月12日在新浪微博播出,更多精彩于此呈现。

 

 

 

庄慎 陈化成纪念馆是一个改造移建的项目。陈化成是清朝的水师提督,在鸦片战争的时候,保卫吴淞(今属上海市宝山区),与英军力战,英勇牺牲殉国。这里原来是一个孔庙——大成殿。之前,陈化成的纪念馆就在这个大殿里面,但现在要让孔庙回归原来的用途,要把陈化成纪念馆迁址,最好的选择是公园里原来的一个商业配套用房。我当时觉得这件事有点惨,好比屋子本来住的好好的,然后有一个更大咖的人来了,你就被赶到一个楼梯间下面去住的感觉。陈化成是一位应该被尊重的历史人物,不能被随便地放在某个空间、氛围不合适的地方。

 

当时我们想的就是如何能为之营造一个比较“体面”的环境。要搬过去的地方本是公园里的休闲建筑,一个很不规则的坡屋顶的房子,跟纪念馆完全不搭。最后我们还是建议业主不要做一个外立面的改造,而是用空间整理的方法,用原来的预算整理环境,形成一个新的空间。

 

我们的方法是用一个新的廊子把它围合起来,形成一个公共的开放空间,它既是纪念馆的廊道、前院,也可以让公园里的人都进来。这里未见得是需要一个正儿八经的纪念馆,而是需要一定的氛围,让人们在走过的时候觉得这是一个严肃的地方。因此最后我们算是解决了两件事情,第一是最后落实的空间虽没有原来那么巍峨,但安安静静,能感到纪念气氛;第二是同时还能给在公园里休闲、锻炼的人一个友好的公共空间。

 

陈化成纪念馆 ©阿科米星

王珞丹 所以从这个角度看它还是一个公共空间,它的纪念性并不会影响到每天在公园里运动、跳广场舞的人们。

 

庄慎 是的,我自己一直把陈化成纪念馆当作一个公共空间来做设计。不是说把一个纪念馆放到现实世界里面来,而是说在现实的、普通的世界里加了那么一点纪念的氛围。如果我把它单纯想象成一个纪念馆,最后一定是失败的;就得把它想象成一个给现代人用的场所。如果我只是把这项工作当成是建筑师的一个好机会,想着做得特别酷,特别时尚,拍出来照片特别漂亮、传播很广,我觉得它一定也会是失败的。

 

陈化成纪念馆这个项目,我觉得当时做的比较好的一点是,基本上把自己想要做的东西控制下来了。比如说那种老木头的色调,我就是想让它熟悉一点,不要让人家觉得这是个特别陌生的新建筑。其实对于“控制”和“放飞”,我更倾向于能够控制一下,这是你的一种能力。因为放飞、奔放,是自然的一种流露;但对于一个职业建筑师来讲,他大部分的时间是需要能够控制好。我觉得有可能是我年纪大了,所以能够克制了。

 

王珞丹 等我们到了一个克制的状态,最后还要走向一个收放自如。

 

庄慎 最好的状态是庖丁解牛的那种自然的状态,你说他没有控制吗?不是。你说他没有自由吗?绝对不是,他很自由。做完这个项目的时候,我自己也感觉挺好的,觉得对于某些东西的拿捏度,可以做到更轻松了。当然,它还是一个很小的东西。

 

庄慎 ©王珞丹工作室

庄慎 从这个公园,还可以看到二十年前我刚工作时做过的一个项目,淞沪抗战纪念馆。你远远就会看到那个塔。

 

王珞丹 我们去拍到了。现在的您看到自己二十年前的作品,是什么感受?

 

庄慎 二十年前做的那个东西很大,二十年后做的东西很小。二十年前做的塔是用幕墙做的外表,铝板和玻璃百页单元式幕墙。当时我还很年轻,那个时候27岁。

 

王珞丹 那会儿还在追求标新立异。

 

庄慎 那是我刚开始工作的第二年,已经是项目负责人了,有项目对我来说是特别兴奋的一件事情。那些图我当时画的很认真,现在回去看看那些图纸,会觉得做法还挺不错的,居然能够把这种异形的单元式幕墙做出来。一层一层的檐口,塔檐要飘得很远,每层塔的飘檐由9块特别大的单元式幕墙组成。我记的特别清楚,那年冬天在脚手架上面把一片片大东西往上搬的时候,风特别大,又冷,50米高的塔,安装上面的单元时就像在放风筝,地面得好多人拿着绳子拉着。就是这样子起来的一个塔,那时候感觉做这样一个东西挺开心的。后来我在做陈化成纪念馆的时候,就跟我们设计师说,看,这是我以前做的!陈化成纪念馆虽然是这么小的一个东西,但我是觉得这个手法比二十年前那个手法厉害了。

 

王珞丹 如果现在的你,去看二十年前你做的这个项目的设计图,会怎么评价?

 

庄慎 我会说设计空间感挺好的,但是对材料的感觉,包括对传统建筑的修养,实在太差了。那个塔的比例有点怪。但是我会鼓励二十年前的他去做这个事。

 

淞沪抗战纪念馆 ©阿科米星

 

 

王珞丹 你觉得当时那个时代,是一个对建筑师非常好的时代吗?

 

庄慎 是个“兵荒马乱”的时候吧,量特别多,速度特别快。速度特别快的时候就没有办法矫情了,程序也没那么复杂,愿意干就来干吧。我那时候就是这样的,小年轻愿意干活,那就给他干吧。

 

对于年轻人来说,那是一个很好的时代,他有大量的机会去试错。当你设计的房子造出来,不知不觉中你就会有自信,你知道自己能解决这个事情,会觉得原来这也不是很复杂嘛,就不会害怕了。所以从这个角度上来讲,你很快地就入道了,进入了一条轨道。

 

王珞丹 建筑师也是“出名要趁早”吗?

 

庄慎 我觉得不一定出名趁早,而是说很快地建立起一种职业的自信,靠的是经验的积累。就像医生一样,你说什么都是假的,要看你做过多少台手术?这种情况碰到过吗?能解决这个问题吗?这个我做过,没问题。

 

庄慎 x 王珞丹 ©王珞丹工作室

王珞丹 如果由不同的建筑师设计,陈化成纪念馆最终呈现出来的样子肯定会都不一样。如果给到我,虽然我不是建筑师,但我未必会做这样一个长廊——这样围起来既有一种安全感、一种保护性,又好像跟外界有所隔离,有那种正式的感觉。

 

庄慎 我认为这都开始于你对一件事情的理解,或者说你怎么看待这件事。比如说像你们演一个电影,写一个剧本,你肯定对这件事情的理解跟普通人不同,你通过讲述这样一个故事,去传达一个东西。空间的选择也好,一些具体的做法也好,我觉得跟电影是一样的。有时候我觉得建筑师就像导演,只不过他是在讲述一个空间, 他会去想象别人怎么走,走进来会是一个怎样的感觉——它应该是有光线的,那光线会是怎样?晴天雨天、春天秋天又是怎样?如果说摄像机、反光板是你们的工具,那么材料、天光,就是建筑师的工具;而最后营造的是一个调性。陈化成纪念馆就是要把调性控制在日常和纪念性之间,我觉得可能跟很多电影是一样的,也许拍的很平淡,但是拍完后会觉得有某种触动,让你觉得高兴也好,忧伤也好,不知不觉间把你拽进去。我们其实要做的就是这个事。

 

我其实特别喜欢看这种电影。我经常在工作的时候,同时开着很多个屏幕,我是这样工作的。当然我写文章的时候不行,不能同时干别的事情。

 

南京桦墅乡村工作室 ©阿科米星

 

王珞丹 你画图的时候会同时开着很多个屏幕,放不同的片子和音乐吗?

 

庄慎 对。我是属于能够一心多用的,画草图可能是我最放松的时候。有人可能会觉得画图挺累,或者需要安静、进入脑力思考。但是我最享受的就是在画图思考的时候,能够同时打开几个屏幕——有时还加上自己的手机——放上一些电影,就让它放着。我特别能看默片。晚上在家里很晚看,怕声音干扰到旁边的太太,所以我经常看的就是默片。

 

做建筑设计,因为有技术、工程上的事,或者是一些觉得特别高大上的理论,你可能会觉得很枯燥或抽象。但其实做建筑设计一定会具体到你的一个设想,一个材质,一个氛围,一个情景,所以需要有情境的思考。这时候看电影就是特别有意思的一个事,它会将你带入到某种场景。虽然有时候看过了就过了,但它其实就储存在你的脑子里面,随时会触发。

 

比如说巷子,我想起一个伊朗的电影叫《何处是我朋友的家》,它讲了一个特别温暖的故事:一个小朋友,为了把拿错的作业本交还给邻村不知道住处的同学朋友,费劲千辛万苦寻找,最终虽然没有找到,但还是用孩子的纯真与责任心帮朋友度过了交作业的难关。其中一段是,寻觅中天很晚了,在这个小村落里面,有一个陌生的老爷爷跟他絮絮叨叨地讲一些话,领他走过一些高高低低拐弯抹角的弄堂,房子里面一个一个的灯火,透过小小的漏窗跟随着他们,把一老一少包裹在暖暖的令人安心的家乡的氛围当中。这就是典型的建筑的环境和体验案例嘛!我太太总是开玩笑说,你的建筑经验中恐怕有一半是来自于各种好莱坞烂片吧。

 

《何处是我朋友的家》剧照

王珞丹 为什么是好莱坞烂片啊。

 

庄慎 因为她看我开着的屏幕,老是在放那种打打杀杀的电影——有时候可能工作压力大,很暴力的片子、无脑片也放。对我来说不是所谓文艺片才有营养,很多文艺片实在看不下去啊。学习的方法很多,看电影有时候就是一个学习的过程,电影里很多场景就是一个氛围、空间的营造,只不过它在二维的虚拟空间里而已。设计这个行业并不是纯在课堂里学习,也可以是在日常生活里学习。我一直跟我的朋友,或者设计师、学生讲,学习这件事情蛮简单的,如果你走在一个城市里面觉得哪个地方好像不太一样,或者说哪个地方怎么这么奇怪,你一定要留心,不要像别人一样走过就算了,一定要停下来想一想究竟是怎样的不一样——是这个地方更亮?更暗?更吵?还是更安静?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方法让这个瞬间变得不一样,这不就是你经验的一个积累。

 

衡山坊8号楼外立面改造 ©阿科米星

庄慎 现在很多生活美学或者是消费的引导,使大多数人看待建筑的时候,觉得颜值很重要。但建筑不只是这一部分,不只是空间的美。建筑其实是和你生活在一起的,它是日常的。我们坐在这里吃饭,或者是我们逛个街,你一直生活在其中。比如说上海,我们能够吐槽一大堆交通、房价等问题,但是你还愿意在这里,这不仅是因为上海有工作机会,它还有城市的魅力。城市的这些街道,这些普通的房子,有时候谈不上什么美;但是从我自己专业的角度上来讲,很多东西都会打动我。

 

有时候建筑会被改变,会有违章搭建,有这种生老病死的过程。我们一般都会关注建筑刚刚降生的那一刻,但小娃娃降生的那一刻不一定是最美丽的,不一定就能达到一个很好的状态。我们总希望建筑是永远的,代表了某种凝固的力量;但其实建筑和所有的东西一样,它是有生命的——从它建成的那刻起,它就开始生老病死了。建筑有自己辉煌的时候,也有腐朽的时候,有被改变或者拆除的时候。只有在建成后被使用了,才是真正的建筑生命周期的开始。所以日常所有的城市建筑,不管它是由名师设计的,还是无名氏设计的,它都会体现出这种力量,这种力量很吸引人。

 

宝山贝贝佳欧莱幼儿园 ©吴清山

王珞丹 那是不是建筑的生命周期越长,“活”的越久,就越有价值呢?

 

庄慎 不是的。像我们都做过很多短暂的建筑,周期非常短。时间的长和短,并不是特别重要的一个事情。这些日常性的东西,比如一个嘈杂的弄堂,一个临时加建的东西,今天有明天就没了,仿佛没有什么特别的典型性。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上讲,它的典型性不是说一件事代表了好多道理;它是反过来的,可能是好多事情代表了一个道理。这些支离破碎、嘈嘈杂杂的事情,它可能在讲述某些东西。但是因为我们身处其中,没有跳出去看,有时候反而观察不到。任何普通或特殊的事物,你只需要思考一下,它背后总归会有存在或者是变化的一些道理。

 

嘉定文化信息产业园一期 ©张嗣烨

 

王珞丹 当建筑师这二十年,你觉得道理是什么?

 

庄慎 我觉得事情是一直在改变的,我们生活在一个不断变化的世界里。我们是建筑师,研究环境,设计环境,我们的工作会改变这个城市,改变房子,可能也会改变一些人的生活。这部分工作它不是在创作一个永远的东西,它是一个不断被使用的事情。当你觉得这些不确定性是一个很重要的事情的时候,你会重新去考虑什么是所谓的不变的。很难一下子有理论性的东西出现,但是你看待事物的角度会变得不一样。你怎么看,就会怎么去做。我们会一直碰到新的要去解决的问题,只不过还没有形成成熟、有效的那个方法,这块是正好是大家去干的一个事情。

 

棉仓城市客厅 ©吴清山

王珞丹 这是所有人的事情,无论是哪一代对不对。

 

庄慎 每一代都会碰到问题,我们总说现代的建筑学是怎样的,但更应该提一个问题,即“未来的建筑学是怎样的?”我们不应该逃走,应该去研究,去开拓,去创造自己的机会。很多既有的通识的知识是有用的,但是你不要想着它能够拿出来直接用,这是一个认知上的问题。

 

有些人会觉得这个行业没有机会,我觉得是有的呀,你还会繁衍下去,前人造的房子总会有不适用的、会倒塌的时候。新的环境问题还会遇到,我们会面临更多的能源问题,经济问题,但最后还是想要追求幸福生活的吧?生产消费的体系不会停止,它总是周而复始地在进行,总会制造出新的需要来。所以我觉得建筑学应该有新的开拓,整个产业一定会要求有新的开拓,这不仅仅是站在我们一亩三分地上的这种学术或者说艺术情怀。所以要成为一个真正优秀的建筑师,我并不觉得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王珞丹 其实做一个好的建筑师并不难,但是要做一个优秀的建筑师,你觉得其实还是有难度的?

 

庄慎 我觉得好的建筑师很简单,他能够用既有的方法和条件,把所有的问题处理得特别好,或者是妥贴和有创意。但优秀的建筑师我觉得至少要达到我接下来说的里面的一点:他会有自己独立的方式和方法,有自己的一种风格、做事情的一种可识别性;他应该为这个学科创造一些新的东西,或者是留下一些新的线索,做一些新的尝试。我认为达到了这两点中任何一点,他都算是一个优秀的建筑师。要成为一个优秀的建筑师之所以难,其实就是最后那一点是最难的,也许根本就做不到。就像你,比如说做一个挑战节目,玩一个滑板或者帆船什么的,才会有点意思。

 

王珞丹 我觉得我吧,做一个业余的长板爱好者一定没有什么问题。

 

庄慎 做专业的呢?

 

王珞丹 我觉得就没有这个必要了,我还是把精力好好放在演戏上吧。

 

庄慎 因为你是一个演员。

 

王珞丹 对,我还是要用演员的身份实现自我价值。

 

庄慎 对。是这么回事。

 

王珞丹 x 庄慎 ©王珞丹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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