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有方“建筑师在做什么”第138个采访。受访:朱起鹏,湖南大学经济学学士、天津大学建筑学硕士,神奇建筑研究室主持建筑师。
在有方保持关注的北京建筑师中,朱起鹏无疑是其中颇为“神奇”的一位。他曾作为主创参与丝绸之路及土司遗址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相关配建项目,现为中国古迹遗址协会(ICOMOS CHINA)会员、中国文物学会会员;有着中国院的大院职业经历,后联合创办独立事务所原本营造、神奇建筑研究室,并持续以平行于设计的研究与文稿,拓宽着我们对城市、建筑、泛设计的边界理解。
在2018年的一次采访中,有方曾问及“神奇建筑研究室”的取名缘由,其时答复或亦可见出朱起鹏对自身及团队方向的把控:“既然已经独立出来实践,就轻松一些,不需要再囿于某种特定的模式。好奇和热爱是一切的前提。把建筑当作一种兴趣和知识平台,每天的工作都是令人兴奋的探索。‘神奇建筑研究室’,听着怪里怪气,近似胡闹,但它帮我们团结了更有趣的伙伴和业主,也督促我们不断拓展思考的维度。”
有方 最近在做的项目有哪些,与过去相比有哪些差异与共性?
朱起鹏 最近专注的项目,是比较新的建筑类型——运动营地。
其中一个营地位于新疆喀纳斯核心保护区,它将作为喀纳斯地区户外运动和探险的枢纽基地,包含训练、居住和生活服务支持。对于一个小型建筑事务所,控制远在新疆的项目是困难的。但这次,我们希望探索预制装配和弹性建造在极端环境中的可能性,就像几千年来游荡于大湖林间的北亚部落所做的,也许会鼓捣出些有趣的东西。
另一个营地在湘西酉水河谷地,与闻名遐迩的“芙蓉镇”对望。营地原址是一座废弃的三线时期水泥厂,十多年的废弃,让自然的力量重新夺回了土地。我们将原水泥厂的生产设施改建为湘西地区最大的户外运动与河谷漂流服务枢纽。在工业遗产的躯体上,重新平衡场所记忆与新的人类行为模式。
这两个项目都有一定规模。作为一个不大擅长运动的人,设计运动营地也打开了我认知的新领域。这就是建筑师这个行业最吸引人的部分,总能去体验不同的人生和环境。当然我们仍会延续我们观察问题的方法,努力去创造更有趣的场所。
有方 如何看待自己过去的作品?最有收获的是哪一个项目?
朱起鹏 人们认识我们事务所神奇建筑研究室,多数是因为我们做的一些小房子。2017年和2019年,我们相继完成了“嵯峨馆”和“荏苒堂”。都是围绕老建筑展开的项目,名字听起来也和对联似的。“嵯峨馆”在一座老房子内部重构了空间,而“荏苒堂”则是将一座旧院子的遗迹收藏在新建筑的内部。
从设计思考的角度说,它们解决的是不同问题,一个是改造,另一个是新建。但我们的侧重点也的确从描绘新的生活范式,转向重建某种日常,重塑记忆与现实的平衡。
我还记得“嵯峨馆”施工时,正逢北京开两会,道路限行。我们半夜从房山拉了好几十吨的山石卸在狭窄的胡同里,把周围邻居的车位都堵住了。那是个焦虑的夜晚,我们不知道该如何把它们拖进院子,如何吊装到位,甚至不知道明天一早这些石头会不会被当作障碍让愤怒的邻居给清走。人在那种情况下是会被迫提升解决问题能力的,这些经历让我很受益。
“嵯峨馆”、“荏苒堂”这种相同偏旁命名的小把戏,我们还会继续,过段时间保不齐就会蹦出来“咔嚓楼”“朦胧窝”之类的房子,而与之相关的思考和实践也还会继续。
有方 哪个项目留下的遗憾让您最为印象深刻?
朱起鹏 我们曾有个很有趣的项目,是富春江边一栋村子里知青楼的改造。那房子很神,很多房间从1979年最后一批知青搬走就没人打开过。当我们2014年进入这些房间时,里面宛如庞贝古城,几十年前人们生活的痕迹历历在目。
于是我们尝试去保留这些历史痕迹,在原有夯土的二层楼里植入新的使用空间,让人们重新利用这座房子时,依然能够在熟悉的角落找到历史的印记。我们甚至希望将那些经年保存下的旧物编号保存,畅想让它们重现在改造后的房屋中,而且还是在原有位置。这种时空的交叠让我着迷。
为此,整个施工过程非常复杂,比如我们要对原有木结构标记、拆除,在新的混凝土内核做完后再把它们按照原位搭建回来。我们会精确设计自然光的路线,便于人们在已经被重置的空间里发现前人的使用脉络。
但因为一些复杂因素,建筑后期的经费被缩减,很多应正常完成的部分搁置或简化,那些细微的设计和想法更加难以实现。最令人痛惜的是原本丰富的知青遗物大多缺乏保管,散佚各处,估计很难在建筑中重现了。
在乡村做房子是件复杂的事情,最终出现这样的结果,非常惋惜。到现在我还记得当年每次往来知青楼工地的过程,我抱着图纸和电脑坐在车里,穿行在富春江的雾霭和浓翠之中,景美如画。可能对一件事倾注了过多感情后,失望的感觉尤其强烈。听说后面这座建筑又被其他人接手改装,望它能被善待吧。
有方 在未建成的设计里,哪一个让您觉得最可惜?
朱起鹏 未建成是建筑师的常态,我们不长的职业生涯,几乎就是由各种未建成堆砌起来的。
但我们也会利用机会,把之前的一些想法,以其他的方式去呈现和传承。比如我们在2014年曾有个骑楼改造的方案,种种原因被搁置了。其中的部分想法,在2017年的嵯峨馆项目中实现了。
但有些未建成就更遗憾一些。
2017年,我们曾有机会在洞庭湖的一个内湖港汊中完成一个3万平方米的综合体。方案中我们把复杂的建筑体量掩藏在基地天然的凹陷中,场地上的古樟和村舍悉数保留。我们重构地形,修复水系,人们在那里还能如4000年前初到此的古人一样,远眺9座岛屿和一座大山深入洞庭湖的壮丽景色。这会是个特别的商业建筑,游船能自由驶入商业街的中庭,强大的自然力依然在它内外蔓延着。
方案一路绿灯,通过各级评审,进入施工图阶段,连基坑都开始开挖。但因为其他一些因素最终搁置。
能影响更多人是每个建筑师的梦想。通过我们的工作,让很多人的生命体验与一座建筑紧密链接是令人兴奋的,尤其当这座建筑融洽地与自然形成默契时。但很可惜,我们没能完成这样一个建筑。
有方 如果在一种理想(不考虑现实)的状态下,您最想设计一座什么样的建筑?
朱起鹏 虽然听起来像个伪命题,但还是试着回答一下。我最想设计一座能改变很多人生活方式并留给他们长久记忆的房子,完了。
有方 在建筑生涯里,有没有对设计这件事情失望过?
朱起鹏 设计本身不会让人失望,虽然做不出好设计时会很挫败。当然设计本身也能是很个人化的事情,没人认同,自己high也可以。但去实现一个设计有可能让人失望。因为实现设计是在用少数人的意志调动庞大的社会生产,这里蕴含的挫败和失望是很平常的。
有方 对您影响最大的人是谁?他(她)在建筑上对您有哪些影响?
朱起鹏 我还是个经济类专业的学生时,很喜欢Enric Miralles。他的作品展示了一种跟我生活经验完全不同的形式感。加上他的生平:少年得志,英年早逝,杰作未完,像英雄史诗般壮美。
不过当我去到巴塞罗那和乌得勒支,看过他的房子后,这种热情减弱了一些。但依然觉得他的建筑图像是具有吸引力的。当然,也有人说是因为我还没去过爱丁堡的缘故(爱丁堡的苏格兰议会被认为是Enric Miralles最重要的代表作)。
学习建筑的同学可能或多或少都经历过“英雄主义”的阶段。即使当我们的建筑观发生变化,那种丰富的想象力和如同异域旅程般迷人的经验,都是挥之不去的美好感受。
有方 最近读的有趣的书是什么?
朱起鹏 我最近在看一本叫《酌中志》的书,是17世纪初一个叫刘若愚的明朝太监写的。本来是当作工具书在看,因为他从亲历者角度记录了很多明代宫廷生活的细节,比如建筑、饮食、礼俗和一些当时发生在内廷的事件。
后来我了解到,这其实是一份刘若愚的“自白书”,当时他因魏忠贤案牵连入狱,在狱中效仿司马迁著《史记》,记下了他所了解的晚明宫廷。
这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回顾自己的一生所见呢。一方面,你看到他以当时少有的严谨和细心记录各种建筑的位置和名称。一方面又记述了诸如“顶门杠”成精劝说某太监不要得罪权贵的传说。好在刘若愚最终获释,这篇神奇的回忆录留到了今天。
推荐把这本书和民国的《宫女谈往录》对照着看,一个带着中世纪的拘谨和魔幻,一个飘扬着近世的人文气息,但本底都是小人物在历史洪流中的悲凉底色。
有方 如果不做建筑师,您的理想职业是什么?谈谈自己对这个理想职业的设想。
朱起鹏 大概是考古之类的工作吧,考古是个需要想象力的工作。通过一些破碎凌乱的真相复盘一段活生生的生活,这听起来就很好玩。
工作室里有时也会做一些这类的研究。譬如通过一些记载、影像和舆图复原某片街区或园林的历史面貌。在做这类工作时,你会沉浸在当时人们的想法和生活里,逐步接近建筑与街区自然生长的逻辑。
当然,其实做个厨子也不错,我烧菜很好吃,就是刀工一般。
有方 当前面临的最大的困惑是什么?打算如何解决它?
朱起鹏 我听过一个说法,人到了一定年纪,就会形成某种“功能性文盲”。即很难再接受新的东西,读的书和接受的信息都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观点。我现在觉得自己也有点这个趋势。建筑是个经验学科,人们依赖经验,也容易被自己的经验限制,沉浸在舒适区中。
抵抗这种趋势还是需要不断开放认知边界吧,尽可能接受更多样的信息和观点。但各种媒体似乎也在按人们的喜好向用户投喂信息。所以说这种抵抗应该会有些艰难。
有方 最近的一次旅行去了哪里?旅行对您的设计有何意义?
朱起鹏 在疫情爆发前夕,又去了一次日本。日本经常往来,现在已不再有非要拜访的景点。主要是换个环境观察不一样的生活。旅行对设计的意义就是让你放下手头的图纸,到真实的空间中验证各种成见。然后和见到的人学习吃喝玩乐。
如果不是后面的疫情,这就是一次普通的年底旅行,但现在回头看,好怀念世界还一切正常时的每一缕阳光啊。
有方 您认为什么会改变未来的建筑?又如何看待建筑学的未来?
朱起鹏 欲望吧。技术、形式甚至想象力在未来都不是瓶颈。人的欲望才是推动“建筑”(最重要的社会物质产品)变化的核心因素。只要你想要这么个东西,且能够调动足够的资源,它就会出现。
建筑学需要有未来么?只有被未来需要的东西才会有未来吧。现在的建筑学已经和建筑本身关系不大了,成为了一种价值观或者解释方法,纯粹的建筑学或许能成为像芭蕾舞、单簧管或者瑜伽一样的东西,成为有闲阶级陶冶情操或认识世界的辅助工具。
有方 最近哪个社会议题最让您关注?
朱起鹏 有方上次采访我还是2018年5月份,当时正值北京大规模封墙堵洞。我在那之前刚好做过一个关于此的演讲。
时间过去2年,封墙堵洞已经改变了这个城市的面貌。但显然,现在我们又迎来了更大的挑战。写下这篇文字的时候,我经历了职业生涯中最长时间的居家办公和假期。新冠疫情无疑是我们整个时代最深刻改变世界的事件。与它比起来,我觉得之前关注的那些问题都不值一提了。而它将向哪个方向发展,我不知道,也猜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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