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是一种书写,中有诸多被遗忘者。
在过去百年的现代建筑史上,实有价值却被主流话语长期忽视的“非著名”作品、建筑师,绝非个别。前辈的沉默是后来者的损失,有方新设专栏「沉默的群星」,由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设计系副教授 杨鹏 主持,将分12期介绍某些被英美理论界遗忘、被国内建筑界冷落的现代杰作。无意重写或立传,只是“星空最令人心动处,还是那无数繁星在安静地闪烁”。
沉默的群星 开栏语
文 | 杨鹏
又是一年一度的新生入学季,我不禁回想起十几年前,自己在美国读研究生时作为新生入学的情景。印象最深的是,随着校园卡还领到一本建筑学院自己编纂的资料手册,除了本学院所有教师的电子邮箱、学校各个图书馆的分布位置,还详细地介绍了本城的几家著名建筑事务所、博物馆、艺术书店以及模型材料店,可谓实用而又体贴。
作为建筑学院的新生手册,最重要的内容显然是本城十几座著名建筑的简介和地址。我惊喜地发现,在校园几公里以外,就有一件“赖特”和一件“老沙里宁”。于是第一个周末,我就踏着明尼苏达州金灿灿的秋色,按图索骥前往。
赖特毕生有多次设计风格的转变,最明显的一次发生在1930年代。此前的草原住宅、东京帝国饭店、洛杉矶的混凝土砌块住宅,都散发着华丽古雅的装饰气息;而当他在将近十年蛰伏之后再度出山,流水别墅和一系列“尤松尼亚住宅”(Usonia House),都是简洁硬朗,犹如从天而降。在几乎没有建成项目的蛰伏期里,赖特还是抓住了一次宝贵的机会,再次进行了风格转变的试验,那就是1934年建成的威利住宅(Willey House),业主是明尼苏达大学的教师马尔科姆·威利。可惜,赖特的总计四百多个建成作品,让专家们眼花缭乱。威利住宅未入选美国建筑师协会(AIA)认定的“17件最重要的赖特代表作”,在多种版本的赖特作品集里都不见踪迹。除了我这个好奇的学子,只有极少数资深的“赖特迷”,会来探访这个关键的“转接环”。
而老沙里宁设计的路德派小教堂(Christ Church Lutheran),则坐落在安静简朴的社区里。诸多微妙的空间变化和细节,难以用语言完整描述。圣坛前的十字架,在侧面而来的阳光下不断变化着光影效果。不像后辈安藤忠雄那样猛烈逼人,而是温存流转,透出北欧式的沉稳。走入这座小教堂后,我才认识了另一个伊利尔·沙里宁。人所共知的赫尔辛基火车站,以及所谓“民族浪漫主义”(National Romanticism)的标签,遮住了他晚期如此“现代”的杰作。
贵为大师,但是某些颇为重要的作品却被长久埋没,这方面的例子,还有荷兰建筑师贝尔拉格(Hendrik Berlage)。他比柯布、密斯年长三十岁,被尊称为欧洲现代建筑的开路者之一。然而每到介绍作品,总是翻炒他1910年之前建成的早期成名作。殊不知1935年落成的海牙博物馆(Hague Municipal Museum)也是他的力作。当时已经七十岁的老先生,在简练的构成体块里揉进恰当好处的装饰,掌控的力度炉火纯青。
德国建筑师夏隆(Hans Scharoun),也被自己的某件代表作“架空”着。他的名字几乎与柏林爱乐音乐厅“捆绑”在一起,其他重要作品如史明克住宅、柏林国家图书馆、高层公寓(绰号“罗密欧与朱丽叶”)等,都显得可有可无。
老大师们的杰作固然味道醇厚,但是后辈同行的精力实在有限,有多少人会伏案研究他们的作品专辑呢?况且,除了赖特,后面几位的作品集目前还未见到中译本。
又快又好地掌握现代建筑发展的一个方法,当然是研读《空间·时间·建筑》《20世纪世界建筑史》《现代建筑:一部批判的历史》这些权威通史。然而理论的舞台再大,也无法囊括尽过去一百年间丰盛的建筑作品。遗漏与被忽视的,绝不只是个别案例,而是海面下的冰山。除了大师们的非著名作品,还有许多优秀的“非著名”建筑师,总体上都在保持沉默。
可是,建筑史书里的沉浮纠葛,和今天忙忙碌碌的建筑师们有什么关系?他们不需要变成会行走的图书馆。只不过,某些时刻当你发现远在自己出生之前,就有如此精彩、独特的建筑落成,你的头脑很可能会更冷静一些,做出更符合“工匠精神”的决定。另有某些时刻,这种回顾的收获就不仅是谦虚冷静了,从沉默的前辈那里借用宝贝,稍加改编,就可能是今日又一个利民的好作品。
恰恰是从最功利的角度看,前辈的沉默成了后来者的损失。夏隆设计过为数不少的小学,其中两座建成于六七十年代的小学校舍,至今仍在正常使用。其空间之丰富、细节之独特,堪称“有机建筑”的典范;而中国当前的中小学建设如火如荼,却极少有资料介绍那两座夏隆设计的小学。
同样被遗忘了的,是毕生专注于小学校舍设计的英国建筑师夫妇戴维和玛丽·麦德(David & Mary Medd)。数月前我偶然听说他们的名字,立刻上网检索却大失所望——无所不有的互联网上,他们设计的学校只有寥寥几幅局部且模糊的照片;介绍其作品的文字网页屈指可数,其中还有两则是英国《卫报》和《独立报》2009年为戴维·麦德刊登的讣告——《卫报》包含深情地写道:
“他曾是全世界小学建筑最具影响力、最富创造性的设计者。然而,在建筑师、教育工作者和仰慕者组成的小圈子以外,他的名字无人知晓。他只是一位工匠和设计师,从不追求明星的光环。”
问题在于,中国国家图书馆的外文馆藏里,也找不到一本麦德夫妇的作品专辑;看来要学习他们的作品,只能走进英国某些图书馆的密排书库,去翻检泛黄的建筑杂志了。
在英语垄断的当今世界,英国建筑师的境遇尚且如此,非英语小国的情况又将如何?身兼建筑师与结构工程师角色的迪埃斯特(Eladio Dieste),毕生守在偏远的乌拉圭,他的影响力始终局限在讲西班牙语的地区。直到迪埃斯特去世后不久,以他的作品为主题的学术会议(与会者包括美英德等各国学者)被举行,并有英文作品集得到出版,他创造的砖结构奇迹才开始为世界所知。而前南斯拉夫各国、捷克、波兰等东欧国家,在六七十年代的优秀建筑,仍在等待拥有话语权的理论家来拯救,等待在纽约、巴黎举办的“回顾展”。
然而,即使身在发达国家并且是建筑强国,情况也是喜忧参半。比如,生长在德国这样肥沃的建筑土壤里,似乎很容易成为出色的建筑师,但另一种可能是,当被高耸的群峰所包围,反而更容易被评论家忽略、被后辈建筑师遗忘。诸如多米尼克·伯姆(Dominikus Böhm)、鲁道夫·施瓦茨(Rudolf Schwarz)、赫尔曼·菲林(Hermann Fehling)、埃贡·艾尔曼(Egon Eiermann)、贡特·博克(Günter Bock)……虽然他们在德国仍具有一定的影响力,却终没有登上主流的理论舞台,在中国也只能陷入沉默。
来到日本,吉村顺三、内田祥哉、池原义郎、内井昭藏、松村正恒……类似的名单也可以轻松地写出很长。
可有“捷径”?
“结伴者行远”,这点落实在建筑师的知名度方面颇为灵验。如果没有加入“国际建协”(CIAM)、“新陈代谢派”或者“纽约五”(New York Five)等组织,如果只是沉默的独行者,那就需要不次于阿尔托或者斯卡帕的天才,才有可能在面对评论家、史学家的时候走得远一些。
某些具有“事件效应”的建筑群体设计,也不失为树立声誉的捷径。例如,1950年代初在洛杉矶周边建成的一组“案例研究住宅”(Case Study Houses),迅速成为建筑界的现象级事件,其中包括著名的伊姆斯住宅(Eames House)。赖特的得意门生约翰·劳特纳(John Lautner),虽身处洛杉矶但没有受邀,便错过了获得世界级影响力的好机会。所幸近几年,劳特纳的多本作品专辑陆续问世,他和伊姆斯相比,哪一个值得后辈借鉴,逐渐会有公论。
结伴而行的另一种方式,是向某种主义、口号的旗帜靠拢。无论是繁琐还是极简、无论诗意还是戏谑,能够用三言两语甚至一个单词总结,就是正道。然而诸如芬兰建筑师毕耶迪拉(Reima Pietila)、西班牙建筑师依盖拉斯(Fernando Higueras),他们和前文列举的非著名建筑师们都犯了同样的错误——躲避同时代的任何一种主义。于是尽管他们的作品散发着浓郁而独特的魅力,却塞不进任何一个小抽屉,这让评论家手足无措,或者干脆视为旁门左道。
无论文学、音乐、美术或建筑学,每一个领域里都必有主流与众多支流对立存在,被忽视与被遗忘者也必然存在,即便貌似公正的自然科学界也不例外。其中哪些有宝贵的价值却被埋没,哪些是因为浅薄而自然地沉降,又有哪些是浪得虚名?又是谁有资格来进行评判?这种话题一旦展开,必然是无穷无尽的争议。
最终值得信赖的东西,唯有多样性。在知悉多样后,才有判断的可能。希望建筑师的书架上、建筑系的讲台上,出现多多益善的丰富。丰盛即美,有谁不喜欢躺在夏夜的沙滩上仰望群星呢?虽然有银河和一些著名星座,偶尔还有流星划过,但是星空最令人心动之处,还是那无数繁星在安静地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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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tarc
2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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