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5月26日开幕的第16届威尼斯建筑双年展中,直向建筑Vector Architects受主策展人Yvonne Farrell和Shelley McNamara邀请,参加位于军械库主展厅Corderie内的展览,成为主展厅内3家来自中国本土的事务所之一。以“Freespace(自由空间)”为主题,本届威双共有来自全球的71家事务所参与主题展;直向选择海边图书馆作为主展项目,同时展出了阿丽拉阳朔糖舍酒店和船长之家两个近期作品,三者以影像、模型、实物等方式,呈现在事务所为本次参展搭建的装置Connecting Vessel之中。
直向如何理解本次双年展的宽泛主题“自由空间”?这一概念对中国城市化进程中大量生产的“利益性空间”有何启示?主展项目海边图书馆提示出社会对建筑的何种需求?为何在开展一个月前,彻底更改了展陈装置的设计策略?什么是直向本次参展所欲传达的立场?专访中,直向建筑创始人董功对此一一回顾。
采访人:张菡,谭蕾,田阳,原源
有方:您是什么时候收到今年威双主策展人邀请的?过程如何,可有任何对参展内容的要求?
董功:我们接到邀请是去年七月底八月初,收到一封主策展人的邮件,内容也很简单,里面附上了主策展人关于Freespace的宣言,主要是讲她们的理解,大概有一页半纸。从最初对于主题的想法构思,到来回与策展人的草图沟通,这个过程持续了大概三、四个月,挺顺利,策展人没有过多地干预建筑师的想法。我们从简单的意向一步步进行,最终决定用装置加展览的形式来反映我们对于Freespace所理解的最核心概念。接下来就是和双年展具体管理实施方的协调,由于涉及很多意大利当地规范,相对比较花时间。到了今年一、二月份我们进入了设计深化的具体实施状态,施工从四月中旬持续到五月开展前。整个过程大概有十个月。
策展人没有过多介入直向的参展策略。在后来与现场其他建筑师交流后,我估计她们首先完成了对各参展者实践的观察,然后对不同的邀请对象提出了具体要求。比如对我旁边的Peter Rich,就明确鼓励他展示草图;而对我们斜对面的那一家,则约定了具体参展项目。我不清楚她们制订策略的流程和原因,但在直向这一块,我的感觉就是她们在问,你们想展什么?怎么展?总的来说,无论内容还是形式,直向都有相当的主动权。
有方:对于直向本次受邀参加主题展,您认为选择的依据可能是什么?会感到意外吗?
董功:邀请原因应该是基于策展人自己的观察。但我也总觉得西方无论是建筑师还是策展人,对中国的观察还是有距离的,看中国的时候还是带着自己的方法和兴趣点在看。我们认为在中国当下有实践意义的建筑师,在西方看来可能往往会有差别。但也许这种位差本身也是一个有意思、值得去分析的事。
但是直向入选的原因我真没想过,因为这需要自己分析自己,这对建筑师来说是有点残酷的(笑)。当时收到邀请邮件时,肯定不是意料之中,但也没觉得太意外就是了。
有方:您如何理解今年双年展的主题“Freespace(自由空间)”?
董功:当我接到这个主题的时候,第一感觉是Freespace这个词比较泛泛。这个题目在西方政治正确的范畴内,在一个大语境下不会出问题;然而同时这种宽泛会让你觉得,在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层面,这一届威双并没有挑战到什么。但是我也并不惊讶,因为Farrell和McNamara两位策展人本来也不是像库哈斯那种,可以在价值观层面做非常锋利的介入的建筑师。如果你看她们以前做过的东西,就能明白她们的好并不直接体现在理念上的贡献——她们可以很具体地把一件事做透,可以通过建筑把一个城市、气候或者人的生活方式问题处理得很好,而且这种好也不保守,它里面其实也有很多力度相当大的尝试。在她们的作品里你能看到某种强烈的立场,不一定是纯理论的层面,而是作为建筑师的立场。
回到Freespace这一主题,在建筑史上关于它的讨论也曾出现过。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在20世纪我们讨论密斯的流动空间时,就出现了Freespace的概念。只不过在当下,策展人对于这个概念是有特指的:它与Generosity(慷慨)有关,所谓“慷慨”就是建筑能提供给社会大众的恩惠,而且主策展人强调了建筑内的光线、重力、材料等属于建筑学本体的元素,是成就Freespace的重要环节。在策展宣言里也提到,一个空间可以怎样去超越建筑师对它的定义,成为一个被各种能量激发的空间。这里Freespace的意义是不被定义的、能够粘合人与人的场所;如果所有的空间都有严格功能规定,带有自由能量的公共活动反而会被限制和削减。
有方:作为本届受邀参与主题展的为数不多的中国建筑师之一,您认为Freespace这个概念和当下中国的建筑环境有什么关联吗?
董功:或许是出于巧合,我觉得这个概念和今天中国的现状有很大联系。从字面上看,“Free space”也可以被翻译成“免费的空间”。回想过去15到20年的中国城市化历程,其实我们大量生产的不是“Free space”(免费的空间),而是“space for sale”(有利益性的空间)。新城也好,住宅区也好,办公楼也好,都有特定目的,是要被换成钱和GDP的空间。从城市环境、街道,再渗透到邻里、社区,一级级的空间构成了我们生活的系统架构,却普遍缺乏真正意义上有品质的Freespace。Freespace更像是具体生活功能之间的纽带,这种纽带其实是把社会的各个阶层、不同群体的人连接在一起——它是非常重要的构建社会关系和生活质量的空间层级。
有方:直向本次的主展项目海边图书馆,与主题Freespace的契合点为何?
董功:这次我们用图书馆回应展览主题,是因为可以将图书馆理解为“社区”这个层次上对Freespace的探索;但同时由于其开放性,图书馆也在和更大层面上的社会公共能量发生关系。而且发生关系的方式又恰恰和中国所处的这个时间点存在某种内在的相关性。通过这个项目,我们看到了一个建筑空间是如何把背景完全不同的人连在一起,看到了空间质量如何激发出普通人对于建筑空间的创造性理解,并用他们自己觉得可能的方式使用空间。在图书馆投入使用后长达三年的时间里,它的使用功能在不断变化,到今天已经完全演变成一个多功能的社区公共空间了:日常读书只是在其中发生的N分之一的事情,它还被当成音乐厅、剧场、舞蹈室、会议室,甚至成为演出走秀、明星拍照的地方。这是一个很特殊的例子。出于这样的原因,海边图书馆和我们所理解的Freespace之间存在某种契合吧。
有方:图书馆中生发的种种行为证明了建筑师营造自由空间的能力,而对其中活动的具体导向,建筑师是否有必要介入?
董功:应该说从建成到现在,图书馆的演变状态已远远超出我这样一个建筑师可以控制的范围,甚至超出了我在意识里面的预判。但是经过这三四年,恰恰是这种反差,让我觉得这个事已没有办法用对和错、好和坏去判断了。其间各种各样的人和活动,让它早已不再是我们想象中的一个安静的、阳春白雪的学院式空间。但是我觉得这种超乎建筑师预先设定、甚至是期待底线的事情,是否恰恰反映了这个快速变化着的时代的复杂性呢——消费的,文化的,生活方式的,大众审美的,很多层面在一个机缘巧合的点上相互碰撞,释放出能量。如果能有一双敏锐的眼睛从社会和文化的层面去真正地剖析一下,肯定能研究出一些有意思的东西。一个这样的空间,在那样的地点发生,然后不断地衍生种种行为,这需要用更宽广的分析视角,才能够把这个事看清楚。这已超出建筑学的范畴了。
然而首先,建筑师让这个空间发生了。我觉得建筑在那个场所创造了一种情绪,这个情绪是被传达出去了的。但是这个情绪在传达以后如何被反馈和演绎,就超出了建筑师的预想。
视频 - 海边图书馆使用状态 ©直向建筑
有方:直向参展的另外两个项目,糖舍和船长之家,又传达了什么样的声音?
董功:这毕竟是一次在威双的个展,我希望用糖舍和船长之家这两个近期项目,让大家对直向有一个更完整的观察。直向近年关于场地、场所、空间和人的连接、人的活动的能量等设计想法,在这三个项目中都有贯穿,而且它们在建造、材料和空间语言上,也都比较连贯。作为直向最近的实践,这三个作品代表着我们的价值,和近年集中的思考。
比如说“场地”,我们坚信建筑是依托场地而生的,而场地不只是一个具体的地段。我觉得建筑师如果敏感到一定程度,是能从这里发现很多线索,关乎文化,生活方式,时间等等复杂的、丰富的脉络。而这些线索是来自建筑师在现场直观感受、观察和分析,而后得到的第一手资料。这些都可以真实地作用在设计里,让设计变得非常具体、有针对性,要比简单的从上而下的意识形态或价值观的强加来得更生动些。
另外一个直向一直在关注的点是“建造”——建造过程怎样真实地面对具体时间、地点条件的制约。而正是这些制约,又恰恰可以触发建筑设计的巧思。建筑归根结底还是建造的艺术。再有就是“光”这件事儿,也是我这几年在清华教书的主题。对我而言,它不是某种趣味或效果,而是一个能把建筑中具象的物理边界,向一种沉浸式的气氛转化的媒介。
有方:选择参展项目的原因我们已经了解,而在具体的展览方式上,直向新建的这个名为“Connecting Vessel”的装置,是基于什么考虑?
董功:我们当时的想法就是能不能真的做一个空间,用这个空间表达一些事情,然后里面再放项目。装置跟三个参展项目有类似的地方,在于我们认为人的活动在这个空间里是非常重要、切实存在的东西;也就是说,建筑除了它本身被界定得很清楚的形式语言以外,人的介入对这个空间也有很大影响。
“Vessel”这个词是空间,是容器,也有船舱的意思。这个装置的想法和起源来自中国北戴河一个已经建成的项目,经过建筑师的演绎,又去回应世界上另一个场地的条件。它在意义上有点像是两个地区,两个时间,两种生活方式以及两个人群之间的连接容器,有点儿船的漂泊感,是一个运动中的状态。这个装置在展览结束后会回到中国,在合适的地点——目前看可能是北京或北戴河——重新搭建成永久性的功能空间。那将是下一次“转译”的过程,具体地点和再次演绎的方式,目前都暂未确定下来;但这已是另一个层面的连接,是一个漫长的生长过程——装置在威尼斯只做暂时停留,而双年展也只是整个过程中的一个瞬间。
有方:装置的设计构思,是如何一步步发展而来?设计过程中是否遇到过困难?
董功:首先,我们希望能做一个东西在现场回应主题,而不是简单地展览项目。装置的最初想法起源于图书馆比如流线的拉伸,局部的架起,自然光对于行为的指引……等等整个建筑构成的形式语言。装置和图书馆之间有一种相对微妙的联系,而不是很直白或者表面化的表达。事实上,直向一贯的设计策略中也非常注重对每一个具体地点和条件的应对。这些都是设计中非常重要的线索,所以整体思路是用这套由图书馆衍生出来的建筑方式,回应威尼斯军械库这个特殊的地点:旁边的河道,空间高度,朝南的窗户,包括未来作为会有大量人流穿行的双年展展厅这样一个功能空间。于是最后就变成一个命题作文:我们要用图书馆的这一套形式逻辑,回应在世界另一个地方的具体地点和一群具体的人。
整个装置的形体、动线、和窗户的关系以及内部展品分布,大概是去年十月份定下来的。坦白说,之前我们对军械库主展厅Corderie这个场地并不了解,也没有机会在产生想法之前先去场地考察——所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个设计都是在一个假设的前提下进行,很多条件都不清楚。最大的一个含糊的地方就是策展人准备怎么处理展场的所有窗户,一直没有明确地跟我们说。我们调研了前几届双年展时Corderie的场地环境,发现窗户都是封闭着的,室内基本以昏暗的人工光处理展览陈设。但无论是这一届威双的主策展人宣言,还是直向一贯的设计关注,都很重视自然光,所以我们就想能不能用自然光作为切入点,按这个前提去设计。
我们一开始做了个比较实的体量,基本上可以理解为:围绕朝南的窗户做一个拉伸回转的动线。我们希望人在人工光主导的较暗空间中慢慢接近这个装置时,会被自然光照射的较亮的装置内部空间吸引,从而经历一个“从暗到亮”的过渡。但是到了四月底的时候,策展人表明所有的窗户都不能被遮上,希望用自然光来参与对展览的照明——这是近十年来,威双第一次由主策展人提出打开所有窗户,引入自然光。在那个时候,整个施工图和建造都按照原来的设计方向推进,主体钢结构已经结束,开始封面板了。然而根据现场封板以后的照片,我们发现之前“从暗到亮”的想法无法实现,因为周围的窗户都直接进光,装置空间反而在阴影里,而且整个体量,尺度,包括和前面两个柱子的关系,也跟我们在图纸里的判断有差别。
所以在四月底我们面临一个重要的抉择:延续原来的设计,还是拆掉所有已经封上的板,把装置的结构暴露出来。最终,我们决定更改设计,临时把所有关于“体量”的概念,现场转换成“格构”的概念。这个还是挺折腾的。
有方:在开展前一个月更改设计,应该面临着巨大的压力吧。在具体建造过程中有什么困难吗?
董功:最终的更改决定很艰难,因为对于直向的设计团队来说,我们一直在做远程判断。然而在我们看来,这个过程也许是对Freespace在另一个层面上的演绎:设计不是既定地沿着很早以前就设定好的过程一成不变地发展;遇到不同条件的时候,设计有一个敏感的程度,会跟随条件反应和变化。
另外一方面,我们一开始希望装置能够在中国预制,到威尼斯组装;然而因为我们在其中做了一个能够上人的夹层,后来就牵扯到材料、安全、结构符合规范等问题,都要符合意大利当地标准以及预制钢结构的实际操作性,这就迫使我们必须和当地工厂以及有相关资质的当地设计单位合作。这些构件在意大利工厂被精准的数字化激光切割和预制,和我们之前在中国面临的非常手工化、甚至有点原始的施工条件有很大反差。条件虽然存在先进和落后的差异,但本身并无好坏之分;只是建筑师要敏感地对这些差别做出反应,在具体的条件下完成建造——这也是直向在所有项目中所贯穿、所希望实现的状态和对建造的理解。
有方:第一次在现场看到这个装置是什么时候?其空间氛围如何呼应“自由空间”这一主题,又是否实现了您的预想?
董功:我第一次亲眼看到这个装置是在5月15号,开展前的一周,装置已是非常接近完成的状态。在现场感受到的尺度,和此前每日看到的照片及视频还是不太一样,但它不是一个负面的意外。
装置对“自由空间”的呼应,有着在具体建筑语言层面的考量。举个例子,我们把大部分的展览放在二层,而在一层花了挺大的代价做一个架空,试图打开一个空间,能让参观者在其中有一个比较流畅的行走状态,有点像城市街道的意象。
在空间的处理上,我们故意在人的流线上做了一个拉伸,游客会被吸引到装置里来。首先,你会在一层看到一个图书馆的互动模型,然后拐弯,沿着与你进入装置相背的方向上到二楼。所以在这样一个小小的空间里,人的运动是被拉伸的。为了暗示“空间”的存在,我们又加了半透的金属网,营造了一个若隐若现的空间。在这样的展览空间里,人的运动方式形成了若干个层次;空间在这里是一种媒介,呈现着人在装置里活动的状态。
当我身在现场,站在展厅中间的主通道去看这个装置的时候,还是挺有意思的:里面是一个由自然光和人工光共同造就的最亮的空间,会有人停留在那儿玩互动模型;台阶上总有人上下走动,还有人会在楼梯上坐下看对面的投影;而装置外面是来往的人,不断穿行。所以装置让人的行为在这里形成了三个并置的层次,这跟图书馆有一些类似的地方,不单是空间本身,人的活动在建筑里面也是重要的组成部分。这些事情都是在具体的语言层面和所谓的“自由空间”产生关系,它们在试图回应与“自由空间”有关的一个更宽泛的概念——人与建筑之间一种相互激发的关系。
有方:如果说西方对中国建筑界的观察难免带着“位差”,那么直向此次参展,希望主动传达的声音是什么?
董功:我个人感觉,我这一代的一些建筑师,想的问题并不是说“我的建筑要怎么‘看起来是中国的’”,这个事跟我的关系好像不是太大,它不是我的兴趣,也不是我的价值所在。我更看重的是这个房子能怎么真正地去应对当地和时下的具体的事情——当然,建筑师不能忽略文化、历史……所谓的“身份”,但我觉得这些是你在解决具体问题的过程中流露出来的一种态度,不是需要摆在面上的东西。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可能我们的房子看起来不一定是通常西方习惯的语境中的“中国式”。但我总相信,一个好的房子能释放出某种气质,能真正干预到场地里存在的建筑需要面对的各式问题。它是一个组合拳,一个有着丰富层次的系统回应。这是直向在做房子的时候比较相信的。
我不知道这类房子的出现会让带着“位差”来观察中国的评论者或建筑师有什么感受,但在这次的许多交流中,有些讨论也还是有点意思——好像有些人也在从他们对中国的某种异域化畅想中,变得越来越具体和敏感。这次参展我们没太在意主动“提出”什么,就是想告诉受众,直向在做什么,是怎么做的。
Connecting Vessel项目信息
项目地点:意大利威尼斯军械库Arsenale
主持建筑师:董功
建造管理:周飏
项目建筑师:张菡
项目成员:陈周杰、张钊、马小凯、赵亮亮、李锦腾、谭蕾、刘畅
驻场建筑师:周飏、 Edward Evva
意大利当地施工图设计:Mosae
结构顾问:Mosae、中国建筑科学研究院
灯光顾问: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张昕工作室
施工方:GR STRUTTURE S.r.l., SICOLFIN SCARL
结构形式:钢结构
建筑材料:钢、金属网、金属篦子、玻璃砖
建筑面积:60平方米
设计周期:08/2017-03/2018
建设周期:04/2018-05/2018
直向建筑在此特别感谢Mosae,中国建筑科学研究院,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张昕工作室的合作,以及天行九州旅游置业开发有限公司,刘东洋,肖从真,郭廖辉对Connecting Vessel设计及建造过程中的支持。
版权声明:本文版权归有方所有。转载请通过邮件或电话与有方新媒体中心取得授权。
上一篇:建筑地图29 | 武汉:江城信步
下一篇:凝望海面,借水而居:朴宿.栖澜海居 / 静谧设计研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