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7月27日下午，“阅读巴拉甘·深圳”展览及讲座于方站开幕。简短的开幕仪式之后，李兴钢、华黎与葛明进行了长达两个多小时的讲座。讲座后，三位演讲嘉宾与董豫赣、汪原及邱慧康、刘珩、汤桦等深圳本土设计师一起进行了对谈。李钫、周红玫、阮文韬、钟中等嘉宾也出席了活动。

本次活动由李兴钢建筑工作室主办，立方设计、万科云设计公社协办，华中科技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汪原特别策划。展览将持续到2019年8月26日。

展览现场

展厅在入口处设有极具巴拉甘风格的颜色鲜艳的介绍板。进入展厅后，十二个模型排列在折线布局的展板两侧，勾勒大师一生建筑之路。

李兴钢工作室精选了巴拉甘12个作品进行纵向分析。这些作品横跨了巴拉甘整个创作生涯，既包括他第一个建成作品（卡斯迪罗住宅），也包含他最后一个住宅设计（吉拉迪住宅）；既有他最为人所称道的集大成之作（巴拉甘自宅及工作室、圣·克丽斯特博马厩与别墅），也有早期名不见经传的风格化住宅（克里斯托住宅）；既包含巴拉甘持续借以思考建筑的住宅和教堂等功能类型（洛佩兹住宅、嘉布遣会小礼拜堂），也不乏纯粹的景观作品（拉斯·阿普勒达斯景观）和城市构筑物（卫星城塔）。

工作室以重绘的图纸与模型作为研究的基础资料，通过作品直接对话巴拉甘，带着对于巴拉甘的“先入之见”，学习其手法，总结其方法，窥探其思想。研究中对“术”、“法”、“道”的连续追问，使我们不仅看到作品在横向上呈现出来的一致性，也能尝试理解表象背后的思想内涵。

此次展览是李兴钢工作室设计研究的一个切片式呈现。主办方希望每个人都能通过这个展览，读出自己心中的巴拉甘，走入属于自己的那片“静谧之地”。

讲座精选

此次活动呈现了三场精彩的讲座：中国建筑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总建筑师李兴钢从巴拉甘一生的各项作品入手，归纳分析其设计手法、设计方法与设计思想；TAO迹·建筑事务所创始人及主持建筑师华黎以巴拉甘的个人史为线索，结合时代背景，探究其不同时期设计的灵感之源；东南大学建筑学院副院长葛明从现代性的视角，分析其作品中的自然形式与结构化风景，探讨了其对建筑学核心内容的拓展。

以下是三场讲座精选内容。

巴拉甘的整个设计生涯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巴拉甘受费尔南德·贝克（Ferdinand Bac）插画、墨西哥童年回忆、以及他欧洲游历经历的影响，其设计风格呈现出鲜明的地域特色。如卡斯蒂罗住宅（1928）、克里斯托住宅（1929）等。

第二阶段，巴拉甘在美国与欧洲进行第二次游历，参观了魏森霍夫住宅展，并且见到了重要的现代主义建筑师，如勒·柯布西耶等。在这一时期，巴拉甘没有出名的作品，但为第三阶段的爆发打下了基础。

第三阶段，巴拉甘兼做建筑师与开发商，并且进行了去往欧洲与北非的第三次长途旅行。在这一时期，巴拉甘的优秀设计作品大量出现，如巴拉甘自宅及工作室（1947）、洛佩兹住宅（1950）、嘉布遣会小礼拜堂（1955）、圣·克丽斯特博马厩与别墅（1968）等等。

下面我将介绍巴拉甘三种设计方法与两个设计思想：

设计方法1：房间群

巴拉甘在设计住宅作品时，常以房间群组织空间。建筑不再由走廊等交通空间串联，而是将不同功能的大小房间并置，走廊、楼梯仿佛从空间中消失。这一点在卡斯特罗住宅和克里斯托住宅中都得以体现。尤其是下图右侧的克里斯托住宅，平面图中灰色部分是室内，白色是户外花园，平面图上看却仍如同一个个房间。

这样的“房间”甚至延伸到了屋顶。克里斯托住宅屋顶庭院中，为了突出“房间”而非“屋顶”的特质，巴拉甘特地加高了女儿墙，并设计了一道拱门作为“房间的入口”。克里斯特博别墅也以“房间”的手法处理室内外空间。

设计方法2：叙事

在巴拉甘的住宅中，充斥着流线式的叙事，从而给人以游览的感受。

除了流线型叙事外，巴拉甘也运用拼贴式的叙事来叙述场景意象。如下图中洛佩兹住宅主客厅的两窗户，侧窗对应下沉花园景观，正对面的窗户对应与客厅统一标高的景观，两个场景同时出现在主人眼中，形成一种拼贴叙事。嘉布遣会小礼拜堂中的主礼拜空间与小祈祷室空间，也是采用类似的方法。

设计方法3：原型

巴拉甘的建筑有清晰可见的原型。第一时期，巴拉甘受贝克影响，后者画了大量地中海风格庭园，巴拉甘则对其空间进行转译，因此巴拉甘早期住宅与贝克的插画有很强的对应性，包括建筑形式、开窗、扶手、台阶、门洞等。另一个原型是他生活和旅行中的所历所见。在巴拉甘普奖获奖感言中，他曾言阿尔罕布拉宫的水池和花园对他影响颇深。巴拉甘童年在瓜达拉哈拉市的农场生活以及对马的喜好也都反馈到他的作品中。

思想关键词1：静谧

巴拉甘在住宅作品中体现出的静谧，是一种日常空间的精神性表达与呈现。巴拉甘自宅在这一点上尤其突出。巴拉甘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巴拉甘自宅甚至可被称为他的“私人教堂”。这里既是他的日常生活空间，也是自我的精神性空间。这体现在众多细节中，如十字窗框、卧室遮阳窗的开缝、隐喻“圣坛”的黄色画布、“天堂”一样的屋顶花园等。

巴拉甘也重视公共空间中的私密性。如拉斯·阿普勒达斯景观中，巴拉甘通过自然的水、树木、声音，以及在自然尺度下人身体尺度的体验，在这个典型的居住区公共空间中获得一种属于个人的私密性。

思想关键词2：胜景

胜景，一为自然之景，如奥特加住宅中完全适应自然地形的花园。巴拉甘自宅大窗对面是缩微的自然庭院。后者比前者小，但仍是精心营造的花园，给人以城市山林的感受。

胜景亦可为抽象之景。马厩别墅的庭园，功能为马厩，但并不使用自然之景，而是用抽象的、建筑化的手法，将彩色墙体、马槽、拴马桩与水池、树木等结合成为一种抽象胜景。

在吉拉迪住宅中，巴拉甘使抽象之景更进一步，以建筑的外墙取代马厩别墅中的片墙，用建筑自身来组织庭园。餐厅里的游泳池是日常的功能化空间，又有室外庭园水面的气质，是日常生活中的抽象胜景。

正如巴拉甘本人所言：“看我所见。”（Do not look at what I do, see what I saw）我们试图从阅读巴拉甘的作品入手，去了解大师深藏在设计中的精神内核，并获得对于当下的启发。

情感是巴拉甘创造诗意经验的方式。巴拉甘的建筑是“自传体”式的。我们不妨从他个人的历史来理解他的建筑。

墨西哥传统

上世纪20年代，摄影师Edward Weston曾这样评价当时的墨西哥：“生活在墨西哥，痛苦与欢愉都是极度明确、非黑即白的，不存在灰色地带。”在墨西哥湛蓝的天空、炫目的白云和炽热的阳光下，色彩也就显得格外鲜艳动人。

巴拉甘曾言：“我没有照片。我只有记忆。”墨西哥的阳光、阴影、色彩、水、土壤，对巴拉甘造成很大的影响。花园、白墙这些带有明显地域性的元素均转化到后来巴拉甘的建筑中。巴拉甘童年时代的成长环境中，牧场、马、水渠系统等年少记忆也成为塑造场景的元素。

“It's part of the earth.”这是巴拉甘对于墨西哥建筑的评价，也可以用来解释巴拉甘建筑的强烈的实体感。它们与大地有一种嵌固的关系，而非现代建筑漂浮的姿态。

巴拉甘常与艺术家好友Chucho Reyes在墨西哥乡下旅行，从巴拉甘的草图可看到艺术家的绘画对巴拉甘建筑的影响。

地中海的影响

巴拉甘在游历的过程中参观阿尔罕布拉宫，并认为那是“柏拉图式的理想建筑”。阿尔罕布拉宫的空间叙事对他有深刻的影响，其空间的转折、从小到大的尺度对比等，都可以在巴拉甘自宅中找到某种关联性。

另一方面，巴拉甘也受贝克影响。贝克是插画师，画有许多地中海风格建筑，同时也是一位园林设计师。其书作Enchanted Gardens—a dreamlike world对巴拉甘影响很大。书中提到：“自然应该被崇拜，而非被征服。”“创造适宜我们感官的美好景致。”这些话语都在巴拉甘的建筑中得以体现。

在贝克的设计作品中，可以看到他的核心手法：视线引导、框景、舞台式布景、分隔化的空间、地坪变化等等。从巴拉甘的设计中，可以找到贝克设计的园林的影子。

短暂的现代主义

在1931年巴拉甘进行了第二次欧洲旅行之后，他受现代主义影响，设计了大量的集合住宅。

四十年代初，巴拉甘对此产生了厌倦，对建筑功能性抱有批判态度并关掉了工作室。之后他成为开发商，与艺术家合作，在墨西哥城附近买地，设计自己想要的建筑。

光影与色彩

巴拉甘认为，“任何建筑如果没有表达静谧（serenity），则没有完成其精神使命”。他开始痴迷于花园设计，认为“花园就是一个宇宙”。同时，他对水的热爱开始展露，甚至称“水就是光”。这一时期的设计要素为：没有顶的房间，标高变化，水池，代表静谧的花园。

巴拉甘自宅中，墙和房间组成了平面秩序，但是标高与剖面极富变化。与路斯设计的Raumplan相似，巴拉甘自宅的各房间中尺度、感受都不同；有区别的是前者是从功能出发定义房间大小，而后者则是出于“Man also needs his hideaway”的思路，设计了供人寻找庇护的空间。

巴拉甘对实墙十分重视。他认为墙是私密的角落，阴影是人的基本需求，是一种精神的关照，带来一种冥想、内观。楼梯没有扶手，是地面的连续，而非升起的一个要素，在空间上更具有连贯性。

路易·康对巴拉甘自宅的评价是：他的自宅不仅仅是一个住宅，而是“这一个”住宅。其材料是传统的，气质是永恒的。

巴拉甘认为，“色彩与建筑是相辅相成的，它可以扩大或者减小空间，为空间带来魔力”。吉拉迪住宅对于色彩的运用为人所称道，这种配色也许与包豪斯教师Josef Albers的画作有关。室内水池上闪动着细致的光芒。红色的片墙直插水面，把这幅景象定格成永恒。

结语

我想在此读一段西扎为巴拉甘写的文字：

“巴拉甘的建筑是包裹我们的物质存在，简单而致密，拒绝被描述、模仿、和摄影……

言语是多余的；每个事物都独一无二，但没有强迫，光令人放松、或狂喜。

色彩？它适合灵魂的不同时刻，永不确定。

直觉到另一种自发性：隐藏了试图传递信息的自我，即熟悉又遥远……

没有一个巴拉甘的建筑会永远。

它依赖于自己的体验。如同一座不断再生的神庙，在记忆中重建，在废墟中发现。”

在我读来，这样一种断续、梦呓式的文字，反倒更接近巴拉甘建筑的真相。至少它使我们免于掉进用理性去解读巴拉甘的陷阱。正如巴拉甘自己所言：看见的艺术，在于不被理性所压倒。

引言：现代性

人们常把巴拉甘与难以描摹的“抒情诗”联系起来，认为他是转译或者杂糅不同系统建筑风格的高手。这点不可否认。但我们是否忽略了围绕它们展开的现代性讨论？巴拉甘以建筑结合景观取胜，但他之所以能够在当下引起足够多的关注，其原因并非他做了“建筑结合景观”“建筑结合历史”的建筑，而是在于他拓展了建筑学的核心内容。

当代的语境中，有谁能够通过住宅设计拓展建筑学的核心知识？筱原一男算一个。他直接影响了伊东丰雄、坂本一成，进而影响妹岛和世、西泽立卫。住宅的确能够引发建筑学的讨论，因为住宅往往直接对现代性问题做出回应。

我们不妨做两组分类：

巴拉甘，巴瓦，巴蒂（Barragan/Bawa/Bardi）；

巴拉甘，筱原一男（Barragan/Shinohara）。

第一组，他（她）们在以往都被称之为地域建筑师，在当代名声都在逐渐上升，从而超越了普通的地域建筑师，突破了地域的限制，获得了当代的建筑意义。第二组，是轨迹不同、但对住宅有所贡献的建筑师，他们拓展了建筑学的核心内容。很少有建筑师做到这一点。

在巴拉甘的建筑中，抽象使建筑超越了固有物体，有了精神性的内涵；而这一点精神性恰恰依附在物质上。

房如园：自然形式

在巴拉甘的设计中，建筑与自然呈现了一种特别的关系，简单地说，他的房子像一个园子。庭园与庭园表达的自然不同于传统抒情表达的自然。如果说巴拉甘的空间方法主要来自于对房间一样的空间的认识，那么这个房间就是带有场地的房间（room with ground），自然在这里有一种特殊的室内化的效果。

此外巴拉甘的作品中还出现一种异样的静谧感。正如贝克的画中有大量不那么真实的影子，让房子变得粉嘟嘟的，产生了白日梦的气质。自然对现代性来说一直是一个矛盾的角色。它有的时候是一种背景；有的时候又是一种本体，跟建筑交错在一起；有的时候它还意味着一种特定的空隙，它表达的东西不是真的自然，它让人出神，让人发呆，并反思“这是自然吗”。自然在巴拉甘作品中呈现出的多样性，是他对建筑学核心的贡献之一。

在我看来，巴拉甘不是简单的“结合了景观”的建筑师。空隙感的表现是他设计中非常重要的一点。自然也因此不再只作为景致存在，它有时还是为了呈现某种失真的空间而存在。

契里柯的《蒙帕纳斯车站》强调了阴影，房子是次要的。影子使这个画面看上去是起翘的。影子是这幅画的核心，表现了一种疏离感，是一种特殊的自然，丈量了一种不可名状的空虚。这是现代性带来的一种冲击。在这种冲击下，自然带给人的亲密感受到了质疑。有时过于在意这种疏离感，自然会离人远去；但恰当距离下，自然会提供一种新的力量。

巴拉甘也对传统的自然做了抽象。阿尔罕布拉宫的景致之所以特别，是站着或坐着看都吸引人，仿佛这个景观是为了两种姿势设计的。不同姿态人看到的地平线不同，并且还要交错在一起，这是需要复杂的处理。这点对巴拉甘来说也很重要。在阿普勒达斯景观中，这一点表现在水平线、地平线和划破了地平线的垂直线中。

吉拉迪住宅外景的疏离感与室内的疏离感是匹配的。内外一致的处理是他对自然形式的一种理解。虚幻的庭园和房间，与真实的庭园和房间只有一墙之隔。巴拉甘把房间中的空间结构转译到了房子和庭园一体的空间结构中。自然形式的使用，在巴拉甘后期的很多设计中非常熟练。

园如房：结构化风景

如果在场地中造房子，去掉屋顶，并且把房子的墙变矮，这是景观中的废墟式做法。废墟的存在意味着场地中有人停留过，如今房子消失了，场地因此与人有关，使人感受到曾经人的存在，引起人的共鸣，带有一种“撩人”的感觉。这些使场地成为风景而非景观。

阿普勒达斯景观中，树林中的水渠成为了场地的中心，原有的树林成为风景。在马厩别墅中，巴拉甘在一片空旷的地方做了一面如同镜子般的水池。这与树林里的水渠气质不同。

在此，我提出“结构性的风景”的观点。塑造结构性的风景，这就是“园如房”的技巧。例如，一条河上建了一座桥，河流就显示了被跨越的性质；如果桥变成了桥屋，人不急着跨越，这就形成了第二种场地结构。正如在树林中放水渠，和在空旷的地方放水池，原本没有特点的景观自然一下子被揭示出场地的结构。

巴拉甘在马厩别墅中水池的铺地事实上是倾斜的，好像是被压扁的坡屋顶往地里扣，嵌在地里，并且可以看到仔细设计过的对角线，结合旁边的树池，形成了一种非常特殊的结构。

这就是我所说的结构性的风景：用最少的方法，让本来没有什么特点的场地，出现了一种结构，并且能够波及到周围的东西。如马厩别墅中，伸出去的走廊和房子与水池关系密切，柱子限定了水池的边缘，揭示了场地的结构，并让其深刻地影响周围的空间。这样，房子与水池的空间结构全部交融在一起，达成了建筑和庭园的空间结构的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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