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砖对话的人 | 路易斯·康传 07

根据Merion号的“外国乘客名单”，这位母亲的名字叫做贝尔莎·卡汗（Bertha Kahan）；她的三个孩子分别是艾西多尔（Isidor）、杰妮（Jenie）和奥斯彻尔（Oscher）。他们显然是俄国籍，船票是由孩子们的父亲购买，名叫利奥泼德（Leopold），他准备在1906年6月25日去费城码头接家人们。这部分记录应该是准确的。但即使有出入，也不妨碍这件事的本质：在世纪初的几十年中，无数移民涌入美国。他们只是移民大潮中的一份子。

几乎是在刚好两年之前，贝尔莎的丈夫从利物浦来到美国。他也是从爱沙尼亚出发（或者也许是利沃尼亚（Livonia），当时包括拉脱维亚和南爱沙尼亚在内的俄国省份），但出发地是内陆城市佩尔瑙（Pernau），而不是位于海岛上的阿伦斯堡（Arensburg）。路的父亲是犹太人，他抵达美国，从特拉华州威尔明顿（Wilmington）下船，投奔自己的几个表亲。不久，他就离开那里去了费城，那时候她还叫Beila-Rebeckah，人在阿伦斯堡。他告诉她，因为他现在的名字叫利奥泼德·康，她和孩子们到了美国，也要把名字改成美国名。这样，他们的大儿子就叫路易斯·艾萨多尔。Schorre刚刚四岁，改成莎拉（Sarah），而不是船票上的杰妮；而Oscher，当时还是两岁大的小孩子，改名叫奥斯卡（Oscar）。

大船靠岸，利奥泼德一眼就看到了他们的小儿子，他离家启程的时候还在襁褓中。那时候距离大儿子遭遇火灾刚刚几个月，很多人都认为他活不了了。利奥泼德甚至觉得死了倒少遭罪。如今他看到儿子脸上的疤痕如此严重，心里大吃一惊，却没有表现在脸上。他把家人聚拢在一起，把他们带到了费城北自由区（Northern Liberties）的北2街50号。在接下来的四分之一个世纪里，他们先后在同一个街区里换了12个居所，这是其中的第一个。他们在很多房子里都只生活了一年不到。

之所以如此频繁搬家，是因为他们住不起了。倒不是因为租金高昂——北自由区尽是些穷困的移民家庭，而且多数时候康一家都跟其他人合租——而是因为利奥泼德的收入微薄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尽管在移民文件中他的职业登记为“仿男式女衬衫裁缝”，而他的儿辈和孙辈都认为他是一位玻璃染色匠人（还是一位通晓5-6国语言的语言大师）。然而实际上，他到美国的头两年只能靠做力工度日。后来他受了一次伤，导致不能按时出工，他后来想起来就抱怨一下。这就意味着，贝尔莎的微薄收入成为整个家庭的支柱。她一开始是在一家服装厂里打工，后来在一家私人糖果店里当售货员。

“我们的生活可以称之为赤贫”，50年后，路易斯·康对一位采访者说。“非常破旧的公寓——只有一个房间的出租屋”。但这个家庭最终脱离了他们的环境，多少是因为他们“长怀幽默感”，以及“能苦中作乐”。根据路的说法，他的父母“对钱并不贪婪”。他认为，他们跟身边其他贫困的移民不太一样：“他们更快乐，更知性。邻居们尊敬他们，因为他们视野更宽。”

康的爸爸有几个亲戚来美国已经很久了，生活得相当不错。一位从事房地产行业，另一位是日用百货批发商。在康的记忆中，这两位叔叔，其中一位“纯粹是个混蛋。他事业心满满，抛弃了信仰与外族结婚，孩子很帅。另外一位是个裁缝。他总是兴致勃勃的，会跳俄罗斯舞，很会讲笑话。”有时候欧洲的亲戚会来投奔他们，在家里住一段时间，房子本来就够拥挤，这下更拥挤了”。路经常跟他的弟弟奥斯卡挤在一个小房间里，两个人看对方不顺眼会吵架，有时候甚至动拳脚。但最后“我俩没什么解不开的结，过后就忘了。”整个童年时期，康觉得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都很支持他。全家都很把我当回事。他们甚至为我牺牲了很多。”

这份特殊的关注，到底是因为他天赋秉异，还是因为他身体不好，现在已经无从索解了。很显然他小时候身体不怎么好，而且跟那次烧伤没啥关系。刚到费城不久，路易斯就染上了猩红热，严重到不得不住院。本来应该入学，结果拖延了一年。1907年秋天，路易斯终于成了小学生，却被同学们欺负，大家都管他叫“疤疤脸”，整天嘲笑他。路易斯很快学会了从艺术中寻求慰藉。同龄小朋友们看到他居然可以画得那么好，就不再嘲笑他了，开始跟他交朋友。甚至老师们，曾经对他的成绩不以为然，现在也开始赞美他的艺术天赋。

“我一生下来，就认为艺术是生活的一部分，而不是生活的附属品”，康成年之后这么说。“我的父母也是如此，我妈妈是个竖琴师，我爸爸会做玻璃工艺。他们都知道艺术跟人的生活密不可分。”

可是，尽管康将他从事艺术工作归功于他的父母，却对来自二人的干预表现出极大的抗拒，特别是他的父亲。“有一天，我正在临摹一幅（这里试着找康的版本）拿破仑的画像”，康回忆道，“他的左眼，我怎么也画不好。我画了又擦去，反复好几次。我爸爸很好心地帮我改了几笔。我怒了，把铅笔抛到房间的另外一边，冲他嚷道：‘现在这是你的作品了，不是我的’。”

这种情况并不常见，一般来说，小路易斯还是很乐意从别人那里求教。稍大一点的时候，他家楼下邻居的女主人弄了一架钢琴，请老师来家里给她女儿上钢琴课，每次25美分。贝尔莎跟那个女人商量，每次给她5分钱，让路易斯可以跟着蹭课。但钢琴教师肯定不答应收一份钱教两个孩子，所以路易斯只能躲在一张大扶手椅后面偷师学艺。每次上课，他都蹲在那里，靠耳朵而不是眼睛来学习，从头到尾。教师和小女孩离开房间之后，他爬起来去到钢琴上演练，靠回忆来完成之前用耳朵学来的东西。他一直不会看五线谱，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但是，他练成一项过耳不忘的本领，无论听到什么谱子，都能全部默诵，再到钢琴上娴熟地演奏出来。

几年之后，这件事的经济价值显现出来：康在默片电影院找到了一个钢琴伴奏的兼职工作，这家电影院就在离他家不远的地方。他赚回来的钱，成了补贴家用的一笔重要款项，不久之后就成了家庭经济的重要补充。后来有一次，电影院老板更换设备，康差点丢了他的工作。

“路易斯，恐怕你的工作要告一段落了，因为我们刚刚安装了一套管风琴”，康回忆老板对他说的话，“你演奏不了管风琴吧？”

“我能啊”，路易斯坚持道，其实他连见都没见过。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老板叫道。“我要愁死了，根本找不到称职的管风琴演奏师。实在是稀缺职业啊。没人知道如何摆弄这个。”

某个周末，电影院遵守费城严格的蓝色法案关门闭户安装管风琴，当天就装好了。路一直在旁观看，也仔细观察随商家来负责调试管风琴的专业技师如何演奏这架新设备。安装结束后，路恳请这位技师教给他一些技法，让他足以应付第二天夜里的演奏。这个人大方同意了，两个人在琴边坐了5-6个小时，直到夜里10点钟才离去。到此时路还是不能娴熟地使用脚踏板。琴师说：“如果你还不能用脚，不用就没事了。两个小时玩下来，你就把脚给忘了。”但是路依然决定仔细研究下如何用脚，好在演奏的时候把事情全部弄对。

“接下来是星期一，我吓得手足无措，”他回忆道。“我来到管风琴旁，大吃一惊：这东西很灵敏。它是插电的，用起来一点都不费劲。”

换片子的当口，电影院老板来找康，对他说：“路，没想到你弹得这么好，但是你声音太大了。”

康意识到是脚踏板造成了这个问题。他还是控制不好力度。“要不我不用脚踏板了”，他建议道。

“好主意啊”，老板说。

路在电影院演奏了好几年，从高中一直到大学阶段。有一阵他甚至在两家电影院赶场演奏，利用电影放映中间的间隙，奔过两处之间相隔的八个街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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