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砖对话的人 | 路易斯·康传 05

作者：温迪·雷瑟 | 译者：金秋野 | 原文编辑：张靖雯 | 2020.08.05 09:27

电话和信件开始涌入办公室，有些写明收信人是“艾瑟尔·康”的信也发到这里。有一封来自白宫的信是这样说的：“以最沉痛的心情，我们得知您先生的死讯。路易斯·I·康实为美国最伟大的建筑师之一。”落款是“里查德·尼克松”。各方政要发来唁电，还有康的建筑师朋友们：贝聿铭、凯文·罗奇、卡罗·斯卡帕、何塞-路易斯·塞尔特、罗伯特·文丘里和夫人丹尼斯·文丘里。最长和最深切的唁电来自于布克敏斯特·富勒，他写道：“我最初认识他的时候还是大萧条时期，他在为ILGWU设计住宅。我看着他一路成长，成为一个建筑师，一个哲学家……只要他的建筑矗立在人间——而我相信他的建筑一定会长久存留——那么他就会对他所深爱着的、也深爱着他的人们说出他的教诲。”

与此同时，葬礼筹备工作在迅速推进，官宣时间为22日星期五上午10:00。传统犹太教教义要求尸体立即入殓，最好是在去世后24小时之内，这在现代社会几乎是难以实现的，所以犹太教会也放宽了要求。像这件事，路易斯·康的葬礼就安排在他去世5天后，也是他的尸体确认3天之后。康从未严格遵守犹太教的律令，但他的婚礼是由一位拉比主持的；他的父母也是由拉比主持下葬的；这似乎意味着他自己也希望被如此对待。人们遂请来一位社会山的拉比主持葬礼，他与康本人素昧平生。参与者名单出炉，涵盖了一小拨抬棺人和一大拨名誉抬棺人，请柬遂发往费城内外的社会名流手中。

葬礼在奥利佛·拜耳葬礼之家（Oliver Bair Funeral Home）举行，那是一座新古典主义的大型建筑，位于费城老城区中心的栗树街1820号。葬礼是在二层，使用一个最大的礼拜堂，旁边还有一个小礼拜堂，是人太多的时候分流用的。星期五一早，拜耳之家来了超过1000人，通往二层的大楼梯上水泄不通。多数人都挤进了大厅，伊万·凯恩（Ivan Caine）拉比在一位罗马天主教牧师的协助下主持仪式。屋子最前面停着一口简朴的橡木棺材，下有底座，上覆红色丝绒。艾瑟尔和苏·安坐第一排。她们的身前身后都是亲戚和熟人，再远一点是康在费城工作室的同事和在宾大的同事。要人和建筑师们从各处聚集于此，来向逝者敬致哀思。也有很多人没有得到邀请，仅仅出于对康和他的作品的尊重而自愿前来。“有一些保守的老犹太人群体，一大群学生，一些嬉皮士，穿得不像个样子”，康的事务所中一位雇员爱德·里查德说。“人真是太多了，我觉得真不错，有那些学生参与。”

康的另一位前雇员大卫·斯洛维克也记得这件事。人太多了，他甚至记得人们推搡起来。到底为什么？是拒绝某人进入，还是为了争抢某个座位？他记不清楚了。“我基本上是个局外人，当时已经离职了。”他说，“我没有意识到当时的紧张局面，艾瑟尔拒绝一些人进来，我后来才知道具体。”但是杰克·麦克里斯特，这位曾协助康完成萨尔克项目的长期雇员一直与他保持亲近的关系，他对当时的困难局面一清二楚。“我被邀请参加葬礼，但我很明智，选择不去，”他说，“我觉得那是个秃鹰抢食的地方，每个人都想跟他拉上点关系，或者跟事务所拉上点关系。我听说一些家庭成员不想另外一些出现在葬礼上。”

艾瑟尔有一位闺蜜叫安妮·梅耶斯（Anne Meyers），她不仅是康的同事马绍尔·梅耶斯（Marshall Meyers）的夫人，也是艾瑟尔非正式的财务顾问。她回忆，艾瑟尔向她提出了明确的要求：如果另外两个孩子和他们的母亲希望参加葬礼，必须要被礼貌对待，但她不希望他们出现在她的视野范围内。所以安妮的一个任务就是确保这几位不受欢迎的客人呆在旁边的小礼拜堂，在那里看不到棺椁，但能听到主持人讲话。

那撒尼尔·康回想发生在11岁的自己身上的种种，说道：“我记得很多人坐在前面，而我也知道我们没资格，当你有这样奇怪的家庭，就会明白每个人都困在自己的悲伤里。而且你坐立不安，感觉每个人都在看你，其实并没有人真的希望你来。我似乎有一些记忆，有人告诉我们坐到旁边的厅里，什么都看不见。一个大大的音箱，橡木做的，蒙着布，通过它我可以听到事情的进展。那位随便请来的拉比，动情地说着一些感人肺腑的话，可是跟我父亲一点关系都没有”。

在小男孩那撒尼尔看来，把他舅舅威利从机场送到葬礼之家的计程车司机的话可能都比拉比的更切题。威利·帕蒂森（按那撒尼尔的说法，绝不是康的粉丝）在葬礼之家的楼梯上遇到这一对母子的时候，他跟她们转述了乘计程车一路过来跟司机的谈话。“哦，您去参加教授的葬礼。”司机说，补充道：“我们都认识他。他很了不起。”那撒尼尔向窗外望去，楼下整整齐齐停着一排计程车。他们是在“表达他们的敬意”，他回忆道。“他们也想成为这件事的一部分：计程车司机都认识路，因为他不会开车。”而在小教堂里，空中回响着拉比凯恩空洞的颂词，关于逝者的生平往事，其实他根本就不认识康。“就好像喇叭里传来了上帝的声音，一种超现实的存在，”那撒尼尔说。“从那一刻开始，他们就要把他带走了。”

阿莱克斯·婷比那撒尼尔大9岁，以一种不同的方式来面对这个局面。阿莱克斯向来有着强大的心脏。正是她，在16岁的时候自己找到了同父异母的弟弟和同父异母的姐姐，在彼此睽违的骨肉血亲之间建立起长久的联络。阿莱克斯也一直坚持在康出席的场合现身，有时候还带着小弟弟，好像是在宣告自己是康的人生的一部分，不管父亲的遁词和逃避。如今在父亲的葬礼上，她也不甘于听从安排，做一个局外人。

“葬礼那天刚好是我生日，我那天20岁，”阿莱克斯回忆道。“有个女人一个劲拦着我们，让我们到隔壁房间。让我追溯一下：在葬礼之前，她就给我们打过电话了。”我听见我妈妈接电话，对她说：“你有何权利不让我们去？”她发火了。怒从心头起，她决定试试看，凭什么这个人不让她们选择自己的座位。

安妮·梅耶尔没办法阻止安·婷和阿莱克斯，只好把她们安排在大厅最后一排——“罔顾我妈妈在事务所中工作多年的事实”，阿莱克斯说。整个仪式期间，安都坐在后排，而阿莱克斯则起身走向前排，哈利·萨尔茨曼（Harry Saltzman）欢迎她前来，他是苏·安的丈夫，坐在第二排。

“我妹妹进来的时候，直接走到前面”，苏·安回忆道。“她才不会被什么鬼话吓住。我老公对她说：‘坐到这来，挨着我——亲人都坐在这里’。我出去找哈莉娅特，她在旁边的一个小教堂里。”此时阿莱克斯也起身去找那撒尼尔。

“阿莱克斯问我是否希望跟她一起坐到前排，但我还是想跟妈妈坐在一起”，那撒尼尔回忆道。阿莱克斯也记得这件事：“他觉得需要在妈妈身边安慰她，实在是让人感动。我没有坐在妈妈身边安慰她，心里有点有罪恶感，但我知她可以照顾自己。我设想自己如果坐在后面，心里一定极其窝火，就回到了前排。”

家庭内部的这些戏剧性情节都在静悄悄地上演，正常的仪式没有收到丝毫干扰。当晚的报纸写到：“凯恩拉比将路易斯·康比做先知摩西，康的遗孀艾瑟尔·伊斯拉里坐在前排，面对着布满装饰的灵位，身边被亲朋好友簇拥着。”（对此爱德·理查兹有不同看法，他讽刺道：“艾瑟尔坐在那里，就像等着颁奖。”）仪式在凯恩拉比、麦克法登神父、康的老朋友和同事诺曼·赖斯等的主持下顺利完成，之后康的棺椁被抬出去，场面一片肃穆。年轻的那撒尼尔被这一切感染了：“我记得他事务所里的男人们一起扛着棺材下楼”——其实抬棺人里只有一位大卫·维斯德姆来自于康的事务所。人们一起扛起这个原木打造的大盒子，顺着平滑的楼梯来到一层，灵车早在入口等候多时了。

50辆汽车跟在灵车后面，驶往费城东北的蒙特菲奥雷公墓。这些车类型多样，紧跟着一辆闪亮的奔驰后面，竟还有一辆破旧的大众牌公共汽车。苏·安和阿莱克斯分乘不同车辆前往公墓，但在墓地碰面。“我记得苏非常难过”，阿莱克斯说，“她握着我的手。我不知谁在安慰谁。”直到抵达墓碑前，两个人都没有松开彼此的手。“我们需要往棺材上撒土”。阿莱克斯说，“我之前从未参加过犹太葬礼，不知该做什么。她给我做示范，告诉我怎么做。我们手拉着手完成了这个仪式。”

那撒尼尔没有一起去墓地观看父亲的下葬仪式。看到棺椁抬上了灵车，他和母亲立即离开葬礼之家，直接赶往波士顿亲戚家，住了一段时日。“我妈妈决定不去参加下葬仪式，”他说，“我很后悔当初的安排。”

不止那撒尼尔，还有很多人是带着遗憾和不舍离开。苏·安一直不忍看棺椁中父亲的遗容，本来她妈妈打开了盖子，她有机会再看父亲一眼。“我真希望我当时看了”，很多年以后她说。“这样我就不必花上几个月时间去消化他已不在人世的事实了。之前我也经常数月见不到他。这次他永久地离开了，但一开始对我来说就好像一次普通的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