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现场 | 山谷的鼾声：夜游瓦尔斯温泉浴场

八月，有方第2期“建造记忆：卒姆托在自然中”的考察团队入住瓦尔斯酒店，团员得以切身感受瓦尔斯浴场——这座人称让彼得·卒姆托（Peter Zumthor）“封神”的建筑。浴场内不允许拍照，团员、建筑师范久江依据身体的感知与卒姆托的意象草图，写下这篇“浴后记”，再现八月那个拥抱岩石与水的夜晚。

傍晚，在一场急雨中，我随有方瑞士卒姆托考察团，乘巴士到达位于格劳宾登州瓦尔斯山谷中的7132酒店。卒姆托设计的瓦尔斯温泉浴场（Therme Vals）就坐落在这个酒店的山坡上。

关于瓦尔斯温泉浴场，同许多建筑师一样，我虽从未来过，却又分外熟悉。从瓦尔斯片麻岩的地域材料，到风车状的内部平面；从经典的墙身构造，到屋顶分缝投下的劈凿之光…… 大量的图纸和照片以及曾经从若干角度做的案例分析，让我的这次拜访在最初更像是某种关于想象猜测的验证之旅。

放下行李后，我在晚饭前的有限时间就迫不及待地先囫囵体验了一下这座建筑师心中的“圣殿”。一边惊叹着设计的精妙，一边与脑中的图象记忆进行比对。然而，晚饭后的一场名为“静默（silence）”的午夜温泉体验（晚上11点至凌晨1点），让我开始放弃理性的思辩阅读，尝试单纯用身体来感受这座建筑。因为在山谷的浓夜里，只有将肉身融进泉水的蒸腾之中，你才会真正感受到世间竟存在这般摄人心魄的建筑力量。

整个浴场内部禁止拍照，不过再高明的摄影师也无法完全通过图像来表达浴场内部空间氛围给身体带来的感受。在这场静默的温泉体验之后，我回到客房的床上，久久无法入眠。身体上似乎还残留着浴场给予的触感。于是用手机，凭着感官细胞上依稀留存的信息写下了下面的文字。

我努力抛开自己的建筑学背景，希望能用更描述性、感受性的语言，来锚固住那些难以抓住的瞬间感动。

1.Indoor bath 32°

整个浴场和各个巨石（stone）填充着不同密度与温度的水汽。在这夏末季节的晚上，中心的浴池水温比室内气温略高一些，因此水面基本没有什么水汽。卒姆托设计的下挂式带灯罩吊灯悬于室内高度2/3左右的位置，照射在水面之上，经过池水微波的反射，灯罩上方的石壁竟没有比灯罩下方暗太多。顶部阵列着泛着幽蓝光的矩形孔洞，为浴场上部增添神秘的色彩，也使得下挂的灯源如同黎明中的星芒悬于空中。

池边四座高大的片麻岩巨石从池底直耸入顶，白天这些巨石边界在日光下的立体感在夜晚被柔化，只剩下斧劈般垂直的石壁与水平的水面构成了某种物质自然的原始重力感。而白天可以投下狭长天光的屋顶脱缝，以及巨石间巨大的落地景观幕墙，在深夜的此时都如黑洞般吞噬着室内的微光。整个中心区域如同深陷山体的洞穴，幽深空鸣。

巨石间的平地从中央浴池水边蜿蜒展开，窄高的洞口在浴客无方向的漫游中次第出现。不同于寻常的遇见，这些洞口各自传递出的气息，或浅或深，或暖或冷，引诱着人一一探寻究竟。

2.Fire bath 42°

42°的热水池。水面以上的墙壁是一种热烈的红色，而水面以下则是和肤色接近的浅色。水面上浓烈的水汽充盈着高耸的石室，池底侧面的光线被脚边永不停歇的泉涌送上来。当皮肤适应了滚烫的池水后，会昏沉地产生一种母体内的安全感。

3.Cold bath 14°

热水池对面是水温14°的冷水池，洞口冷峻的气息使人望而却步。刚从热水池出来，战战兢兢地咬牙迈入刺骨的池水中，体验着上下30°的水温差。池壁和池底是相对粗粝的水刷石，漫射着冷青灰色的水光。下池后被冻得龇牙咧嘴，四肢僵硬的浴客可以快速通过手脚与空间边界的摩擦保持好身体的平衡。并在出水后，让在冷水中被冻僵的手脚重新找回身体的支配权。

4.Flower bath 33°

水温33°的花瓣池里悬浮着某种卷曲的粉白色长条形花瓣，在浅色的池底背景下，花瓣被从底部侧角喷出的水流带动，在水中微微旋转、轻轻触碰着皮肤，而身体的重量似乎也随着漂浮的花瓣被消解掉了。

5.Sound bath 35°

35°的音浴池，从石阶走下后发现水面比其它石室更高，接近肩膀高度。入口甬道在五米高、一米来宽的“峡谷”里幽长地拐两个90度的直角弯，最后还有一个低至2米高但足有2米长的水中甬道。如若与其它浴客在甬道内外相汇，则需要安静地先通过眼神确认进出的顺序。

进入音浴池后，顶部陡然向上升到五米高，但平面极小，两人分别贴墙对立也只不过相隔两米左右，甚至可以明显察觉彼此的目光。就这样，浴池中的人如同被封在了一个青灰色的石洞之中，产生了极其幽闭的井下感受。任何细微的声音都将在石壁间清脆的撞击反复，并被这特殊比例的空间增强，肉体与石壁的关系也因此变得更加明确。而当有其它浴客从甬道口外接近时，随着水波的声音逐渐增大，内心的紧张感也随之增强。也许正因如此，这里才被命名为“Sound bath”。

6.Drinking stone

饮泉石室的平面中心处高高垂下一根黄铜管，泉水从中落下，击打在底部中心的水面上，溅发出持续的声响。石室内水潭边有铜质的护栏，上面挂着用链条拴接的铜杯极具宗教感。

但这个石室的内墙界面才是最打动我的地方。不同于任何其他石室，这里的片麻岩并没有上下致密的压积，而是被金黄色的铜块层层架起，如同木材加工厂里正在晾干的木材堆。这层层石条之间的缝隙因为幽暗而显得深不可测，而重复不断的水声又扰乱了对于缝隙深度的判断。看着条石之中间隔着的那些闪着微光的金黄色立方铜块，突然想起浴场主入口甬道那几股同样从墙面伸出的黄铜管中流出的泉水，它们在混凝土墙上印渍出上小下大逐渐散开的黄褐色矿物沉淀。这些都似乎在暗示着与石头和泉水共存的某种金属共性。

7.Sounding stone

“音之巨石”的石室分为一左一右两个冥想室，内部天花压得很低，并完全被黑色织物包裹，坐在黑色皮革的长凳上，只有头顶有一盏微弱小灯珠照亮人的肉体。冥想室并未设门扇，但垂直的两层门洞挡住了外部本就昏暗的光线。隐藏的音响发出绵长的敲击声，难以琢磨的间隔让人放弃去捕捉规律，只得选择跟随。

8.Sweat stone

土耳其汗室，是这浴场中最极致的水汽装置空间，位于浴场入口高台的长阶梯上部。共设两组，每组由一个淋浴室和三个套叠的蒸汽房构成。第一个进入的是光线相对充足的淋浴室，面积宽展，水洗石的地面相对冷峻。而湿热的水汽从连接相邻汗室的门洞中，透过厚重的深色门帘散逸出来，随即消散。

打开门帘，一片暖光，视线被浓郁的水汽模糊，隐约可见两侧的黑色光滑大理石石凳。模糊的的方形暖光从内退的顶部射下，在水汽中打出了聚光灯般的明确锥体，水汽在光锥中疯狂的跳动。继续探着脚步摸索前进，是第二道门帘。帘后是重复的第二个汗室，只是水汽更重，温度更高，视线更难穿透，顶上的灯光打出的锥体轮廓甚至都被不停闪动的水汽带得扭曲起来。待眼神聚焦一些，拖着脚步用指尖小心地打开最后一道帘，视线里完全是被照得过曝的水汽，浓郁到用手一握就可以抓出一把热水来。头顶的亮光丝毫找不到来源，两侧的黑色石凳如同梦境般时有时无。忍住湿热的蒸汽与不安的恐惧，呆了十几秒，眼睛略微适应了这种亮度，两侧的石凳才逐渐显露出来，路径尽端的铜质火炉也终于被揭开了神秘的面纱，显示着所有蒸汽的发源之处。

当结束蒸腾，带着急剧收缩的心跳原路折回时，便会体验到特别奇特的事情：因为眼睛已经适应了最难看清环境，蒸汽最满的汗室中心，所以往回每退入上一间汗室，对相同房间的记忆会出现巨大的差异，原来那么难以看清的房间现在却比记忆中清晰许多。蒸汽的浓度与视线的惯性共谋着，玩弄了记忆。

9.Outdoor bath 36°in winter，30-33°in summer

户外浴池，入口位于室内，沿着台阶可将身体浸入水中，只露出肩膀与头部。靠近户外，空气温度下降得很快，水面上飘逸着向上升腾的蒸汽，人在低矮水汽的覆盖下向户外的神秘未知行进。在两块巨石之间，室内外的水池在此连接。接近5米高的通顶玻璃窗从天花向下直插水面，只在正中开了一人多宽的门洞，室内外在这限定出了身体的尺度。

这门洞顶离水面只有四五十公分的距离。门洞顶端密悬着垂入水面、闪着寒光的细密金属链。当人带着对外部神秘自然的期待，抵抗着水的阻力慢动作般通过门洞时，不可避免地需要用手拨开或者用脑袋顶开金属链。冰冷的金属链触碰在手上、脸上或者肩头，使得毛孔瞬间收缩，猛烈地提示出从室内到室外这一过程的仪式感，让人不得不严肃地做好与自然敞开一切的准备。

钻过门洞，终于到了外部的露天温泉池。池壁在三面靠近底部设有射灯，照亮了水的体积与水面附近的水汽，天空与建筑似乎都化为了一团厚重湿润的暗淡气体，只有当下在水中的身体，感觉被无限放大。低头看着水中被前后灯光均匀照亮的自己，数以百万计的超细气泡依附在皮肤表面。用手一抹，这些气泡也不破碎，也不上浮，它们从皮肤上微微散开一点距离，静谧悬浮在水中。如此一来，整个身体如同被施了魔法一样失去了边界，四散在水中。而当你抬头试图越过池边建筑的挑檐寻找白天曾见过面的群山，看到的将只是难以辨识的山体轮廓后溢出的微微星光，而这星光又被空中涌动变换的蒸汽搅动，变成完全无法名状的物体，物质世界在此刻似乎被删减到只剩下这池泉水，包裹全身的气泡，以及被水波反射而微微照亮的，层层叠叠的瓦尔斯片麻岩。这时，从未有过却又如此清晰的沉默梦境，全部投射在了肉身之上。

温泉水从池边落入溢水槽，从建筑深处传出有节律的声响，像是水涧撞击山石，散出的气体又被新落下的泉水击碎发出低吼。

此时此刻，瓦尔斯山正拥着你，轻轻地打着鼾。

卒姆托的瓦尔斯温泉浴场在我看来毫无疑问是一件神作，而夜晚的它拥有与白日完全不同的氛围，更能让人发现自身与山谷之间的情感联结。卒姆托如同一位平和而智性的诗人，在瓦尔斯泉水中把玩着手中的片麻岩，低吟着“Stone and water, a love affair”。

卒姆托的瓦尔斯温泉浴场，既没有万神庙般的巨尺度单一神性空间，也没有朗香教堂华丽而澎湃的天才笔触，但对于材料哲学意义上的思辨，对于原初图像的想象与操作，对于湿度、温度、亮度的精确把握，对于视觉、听觉、触觉等身体知觉的开发与调动，都使得它成为一件自体验过便让人终生难忘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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