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现场 | 阿尔托：凡人不凡

作者：有方/李菁琳；编辑：李菁琳：校对：王曲荷（实习生） | 2018.09.17 14:00

八月，

“手泽与年轮：阿尔瓦·阿尔托的平常建筑”考察结束。

作为有方创立以来的第一条考察线路，

从2013年开始，至此已是第6期。

2018年很有可能是这条线路的绝版，

抱着这样遗憾又无憾的心情，

我们出发了。

回溯二十世纪的建筑史，

阿尔托甘愿做一个“平凡”的芬兰建筑师。

然而现场了解他的作品后，

想由衷地感叹：凡人不凡。

一路上共看了30余个房子，

今天准备跟你聊聊其中的3个。

帕米欧肺病疗养院，1933

八月的芬兰，午后的阳光明亮得有些过分。第一眼看见密林背后的帕米欧肺病疗养院，干净、清新得简直不像是八十年前的房子。那是1933年，31岁的阿尔托凭借这个作品蜚声国际，人们将他称为现代主义的第五位大师。后来，许多年轻的建筑学学生第一次记住“阿尔瓦·阿尔托”这个名字，也是因为帕米欧。

阿尔托的小住宅作品固然动人，但私以为能够真正体现他由外至内、由大至小的设计掌控力的，是他的公共建筑类作品。帕米欧肺病疗养院无疑是其中的经典。

那时阿尔托还未产生对手指形/扇形平面的倾向性，因此帕米欧疗养院的平面布局看起来比较自由：分为A、B、C、D四个体块，A区是常规病房，顶层是著名的日光浴区（现在已经关闭），阿尔托在这里将标准病房一侧朝东南方向微微倾斜，以获取更多的自然光，据说当年阿尔托竞标方案的名字就叫作“Morning Sun”（早晨的阳光）；B区是办公室和医务室；C区是职工食堂和宿舍；D区是锅炉房。疗养院主入口位于A区与B区中间，由一个耳朵形的雨棚强调出来。

在抗生素被发明出来之前，治疗肺结核病的唯一方式就是在阳光明媚、空气清新的环境里静养。这样的建筑布局，首先宽阔的区域隔离保证了良好的通风，有效防止病菌的传染；其次，建筑四个朝向最大程度地降低了冬季寒风对建筑的正向吹入；最后，病房侧的室内采光大大增加，自然光的射入非常充足。

然而这些都不足以撑起帕米欧疗养院在建筑史上的地位。只有走进疗养院内部，看到阿尔托在每处细节上的设计，你才会意识到一件被称为伟大的作品，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在室内设计上，帕米欧疗养院力求空间上的纯净，大量使用暖色，让病人产生归属感、安全感，并时刻保持精力充沛。黄色的楼梯台阶，醒目而又亮丽；楼梯扶手后面的墙壁，特意涂成灰色的图形，既耐脏又是含蓄的装饰；病房里的灯光向上投射，经过浅绿色的天花板反射，洒下柔和的光线；水花溅起声音非常小的洗手盆、贴心地倒好圆角的衣柜和墙角、屋顶花园考虑到植物浇灌的那份细心......室内外连贯一体的设计，无不让人对阿尔托在八十年前做的这份工作多一分敬佩。

为了帮助肺结核病人更顺畅地呼吸，阿尔托还为帕米欧疗养院专门设计了一款扶手椅帕米欧椅（Paimio Chair），天然木材经过特殊工艺制成的胶合板，贴合病人头部、双手和双腿放的位置以及身体后仰的角度。没有一处直角，椅子通体是圆润的造型、温暖的触感。这件现代设计经典，荣登“牛津艺术史”系列《二十世纪设计》（Twentieth-Century Design）一书封面。在整个现代设计史上，很难找到更好的实例来证明，功能与形式无须统一，它们原本就是一体。[1]

珊纳特赛罗市政厅，1952

珊纳特赛罗是芬兰中北部湖区的一个小自治市，由佩扬内湖的三个岛屿组成。1949年阿尔托在市政厅设计竞赛中获胜，1952年市政厅建成，获得一致好评，成为阿尔托在“红色时期”最引以为豪的作品。

巧的是，探访珊纳特赛罗市政厅时又是在一个午后。强烈的光影关系把建筑体块、材料、采光等方面的特点十分有力地表现出来，在场的建筑师与设计师都像被“点燃”了一样，一面对建筑进行细致的观察考量，一面赞不绝口。

受瑞典建筑师阿斯普朗德的影响，阿尔托对意大利城镇产生了浓厚兴趣，并学到了比传统古典主义更生动的形式。在阿尔托所有作品里，没有哪个作品能够比珊纳特赛罗市政厅更能体现他对意大利山城的热爱了。

建筑总平面为方形，中心是一个方形内院，内院东面又是方形会议室。阿尔托曾表示“在设计中把封闭的内部庭院作为主题，是因为通过这种神秘手法能强调政府机构的功能。在政府机构建筑中，庭院起着和中世纪文艺复兴时期古希腊、古罗马的庭院一样的重要功能。”

东南角和西南角分别有两个大台阶将人引向内院。东南角的大台阶是规则的铺地形式，为主入口；西南角的大台阶则是阶梯式草地，显得自由浪漫。经过大台阶到达升高的内院，显示了市政厅在小镇中应有的地位。内院东侧和北侧是行政办公，西侧是工作人员的宿舍。议会大厅设置在东南角的三层，作为整个市政厅中高起的体块，是整个建筑构图的中心。首层各部分直接对外开放：南侧图书馆下面是商店，东侧议会办公下面是银行和议会的辅助用房，功能分区明确；首层与二层互不干扰，使用灵活。这也使得市政厅不像是传统的政府办公建筑，而更像是一个社区集会的场所。

这座亲切静谧的市政厅，矗立在人造的台地边上，有广场，有商铺，有“塔楼”，造成一种奇怪的印象，仿佛一座16世纪托斯卡纳城市的碎片因为某个原因闯进了北欧的森林，穿越了500年的时光，变身为一座现代建筑。[2]

一道光线从高窗一角倾洒下来，落在凹凸不平的红砖墙上。这道带有些神性的光，指引着人在进入室内后便不由自主地踏上台阶，来到建筑最核心的空间——议会大厅。

这个被建筑师精心设计过的空间，除了感叹它的精巧与漂亮之外，似乎也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词。顶部的蝴蝶状木构架既是结构构件，也是重要的室内装饰。双层木质高窗的百叶设置了两个不同的方向，光线进来后一面投向议员座位，另一面投向旁听群众的座位。墙上的抽象画是阿尔托一位画家朋友的作品，为了这幅画，阿尔托还专门在墙上开了个侧窗为其采光。

四面倾斜成不同角度的屋顶，青铜与铁两种材料的交织，隐藏的排水口......珊纳特赛罗市政厅暗含了太多阿尔托的小趣味。在现场每发现一处小趣味，年轻的设计师们心头便会略过一丝暗喜，觉得自己和阿尔托在这一刻隔空有了交流。一位值得仔细学习的建筑师，一个经久不衰的好作品，就是有着这样的魅力。

芬兰国家年金协会大楼，1956

从森林到湖区，再回到城市。

赫尔辛基是阿尔托主要工作及居住的地方，这里也有着最多他的作品——自宅及工作室、文化宫、芬兰迪亚音乐厅、年金协会大楼、恩索·古特蔡特公司大楼......温暖的自宅是很多建筑师最爱的阿尔托作品，华丽的芬兰迪亚音乐厅也因一些政治风云而闻名海外。然而，拜访后萦绕在脑海久久不忘的是年金协会大楼（现在是芬兰社会保险大楼），其中最不能忘的又是大楼内的图书馆与员工餐厅。

该如何形容这个小小的，却无比动人的图书馆呢？

在一个有限的空间内，利用标高上的设计分出上下两层空间，通过两段精致的小阶梯相连，人的动线是一个先上、再下的过程。同样的手法在于韦斯屈莱大学的图书馆里也出现过。那个图书馆规模更大，虽然空间处理也很精彩，却没有年金协会大楼里这个小空间给人以紧实温暖的包裹感。想象在北欧漫长寒冷的冬季里，坐在这样温暖的空间里阅读、工作，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

然后是光。利用深窗柔和地引入自然光，是经典的阿尔托式采光手法。这样的手法你几乎在每一个阿尔托的作品里都能看见，大的小的，圆的椭圆的，永远的深窗采光。让光反射一段再进入室内，光就会变得柔和，光柔和，人就会感觉柔和，光缓慢，人的观感就会缓慢。所以在阿尔托的建筑里，你总是感觉自己是温柔的。

据说因为那时芬兰经济已经从战败的重创中恢复过来，年金协会大楼就使用了一些相对华贵的材料，比如陶瓷。除了入口大厅处的整面陶瓷墙外，员工餐厅里更是使用三种颜色的陶瓷片作墙面。配以阿尔托专门为年金楼设计的灯具，这样优雅的风格，放在当代餐厅设计中也依然出彩。

时逢夏季，年金楼里的职员们大多选择走出餐厅，坐在阿尔托设计的室外平台上晒太阳。凉爽的夏风拂过，坐在自然清新的屋顶花园里，团友感叹：“这也太舒服了吧！”

写在最后

阿尔托是一位很难用一两个词语、一两句话就能形容到位的建筑师。如果可以，我想称他为“大师傅”（Master），无论项目大小，场地条件如何，他最后总能交出属于自己的独特答卷。去看阿尔托的房子，你会觉得这儿那儿都很精彩，细节丰富之程度远超你的想象，但最神奇的是，层次再多，最后都能被统一起来，阿尔托的房子由内到外散发的永远都是满满的和谐感。

1979年，在第一届阿尔托研讨会上，珊迪·威尔逊（Sandy Wilson）做了一个题为“阿尔托和现代建筑语言”的讲座。其中有这样一段话很适合用来为这段旅程作结：

“阿尔托的作品中有端正的诚意，其表现为，在一个充满了可怕暴行、正信破灭的时代，他深信建筑会是生命的祝福，他的建筑有一种力量，不是退缩，而是坚守。他创造了一个完整的形式世界，这一过程让人着迷。这些形式合为一体，幻化为一份现实、一个场景，就像人的面容，让我们在很久之后仍然记忆犹新，这在商品组成的人造世界里断难实现。每念及此，我深信，这个世界都会被他深深打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