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看不见的城市》读大连

《看不见的城市》是作家卡尔维诺晚年时写的一本充满暗喻的作品。作品虚构了数十个光怪陆离的城市，之所以“看不见”，部分原因是其过于玄幻，那其实是卡尔维诺哲学化的形而上之城。

如果只是单纯地将这个题目用于形容当今中国的大城市，却贴切至极。这里的看不见，不是因为城市玄幻，而是因为中国的城市已经同质化到了一个极致。无论是对于旅者或是居住者来说，城市作为承载者人们日常生活的画布，已经从以前形式各异的水彩纸、油画布、宣纸混杂，变成如今统一的标准用纸。

所谓人的乡愁，无非寄托于几个方面：童年的故事、家乡的食物、亲人，但是这一切事情的发生，总归是在城市的背景下呈现。于是各人对自己这些岁月的寄托，也就自然地放到了各自成长的城市上、街道上。然而现在的中国，似乎城市本身已经不具备这样让人回忆的能力了，无论你走在名为厦门、名为广州还是名为大连的地方，每个街道每个角落的碎片总让你觉得似曾相识，到处都如此类似。

“更多的中国城市，除了他们本身已经流传了几千年的名字以外，实际上已经不存在了。”

——王澍《设计的开始》

如王澍所说，除掉各个不同的、古老的城市名字作为城市的符号，我们亦抛弃掉自我感动的思维习惯，现代中国城市传统意义上的建筑语言，在视觉形态上已经不具有太多讨论的价值了。

这是一片看不见的城市，一片各种符号交织的土壤。

招牌——城市的眼睛

之所以用这种不太一样的方式来进行表达，是首先想要表明一种立场，在探讨现代化中国城市的时候，用一种先入的拒绝态度进行思考，或许能多少看到一点现代中国城市里除了陈词滥调以外的真正的时代性。

冬季的大连，没有海边的阳伞，没有喧嚣的旅客，夜色降临时街头行人稀落。如果说夏天的大连是一个盛满水果的果盘，那冬天的大连则是呈现出它作为果盘纯粹的本身。对建筑旅行来说，这或许正是观察城市本身的最好时机。大连冬季街头人烟稀少，看不见太多“感人的瞬间”。人们都躲进房子里，店铺也把门窗紧紧关闭，只剩下一些招牌挂着，晾在街边。招牌作为一个建筑要素，此时变成了一双旅者观察本地生活和城市气息的眼睛。

星海广场

青旅同宿的两位旅人，一个典型的上海男人，一个福建老乡。很巧，坐下来聊了两句发现这两个南方人分别给自己制定的东北之旅有着几乎重合的路线，都从漠河、哈尔滨一路南下。大连作为东北最现代化的沿海城市，在两位旅人的眼中，都是个无聊的最后一站。

“大连没啥好玩的，星海广场吧，明天可能去那。”

星海广场是大连的城市地标，曾经在图片上见过这代表着权力的星星图标，然而直到亲临其境才真正感觉到，在中国的一个现代化城市，权力在城市里的转译与表达竟简单直白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似乎只是为了在谷歌地图或是航拍图上凑成一个星形放射状图案而修建，这个充满了飞机场式跑道的广场，没有任何适于游览的景致，而且其巨大的尺度显然不是适于居民使用的，夏日徒步横穿至少要半小时，冬日在东北海边的寒风下，更是难以穿越。凑成大尺度星形符号，本身就是一个将权力简单转化成为视觉语言的行为，如果按照普适意义上的现代化标准来看，这种转译显然过于笨拙，但毫无疑问是当下中国现状的体现，任何人都无从回避。

缓慢的时间感

曾经认为被现代主义所批判的巴洛克式古典比例与繁复的花饰庸腐至极，毫无必要。可是在“现代主义建筑”方盒子泛滥的今天，在快速建造的现代化都市中看到些许幸存的古典主义遗风时，我却忽然被其无谓的精美所打动。在大规模工业化、冷峻的玻璃外墙与简单的体块堆砌面前，古典主义建筑所体现的手工技艺，在细节中充满了人的温度。这些比例与样式在某种意义上，是被旧日时光冲刷过的痕迹。

大连作为东北的通港，曾经被俄罗斯人控制过，日俄战争后成为日军的重镇。市中心一些俄派的旧房子如今被开发成风情街，或沿用其曾经作为银行的功能，这些被保留下来的古典建筑，与周围鳞次栉比的现代主义高楼形成对比。

因为早对旅顺作为甲午战争重要港口的故事有所耳闻，作为一个多灾多难的港口，它经历了日俄战争，还曾遭受了日军残酷的大屠杀，于是决定前往旅顺。

然而如今的旅顺，更像是一个宁静的海港，停泊着几支解放军的潜艇和护卫舰。据说这里曾经是“辽宁舰”航母的驻地，不过自从海军军部迁走以后，现在的旅顺军港已经失去了以往的重要地位。

在旅顺白云山顶时遇到一东北侃爷，正溜着他的金毛犬，或许是东北人生性豪爽，对着生人很快就熟络起来，跟我天南地北地侃着。说到旧的建筑，他提到了旅顺博物馆。

“那是以前的日军军部。建筑我不懂，但是是那种花纹很多很漂亮的欧式风格，对，应该叫巴洛克吧。”

没出过国，平时很少见到较为正统精良的欧式风格的建筑，第一次看到如此考究的比例、门窗的花式、浮雕，立刻被这古典美震撼了。这栋曾作为侵华日军指挥部的建筑，是日俄战争日本胜利以后接手俄国盖了一半的军官俱乐部，花了十年时间于1917年建成。建筑主体是欧式风格，花纹装饰虽多，但不浮华。有趣的是，在入口的小广场铺设了白色的小碎石，在欧式建筑门前，竟也有了点枯山水的味道。

设计的平民化

其实当时选择大连作为旅行目的地，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这间被我称作“盗版安藤忠雄”的青旅吸引了我，想去一探究竟，正好价格便宜，冲动之下就订了。也想看看这种明显地被设计过的青旅，会不会有不一样的气场。

青旅名叫联合庭院，说联合，其实目标是做成一个房间类型混合的青年旅社，同时也有餐厅、咖啡厅的一个混合青年活动中心。如果要评价一下建筑本身，实际的建成效果确实不错，对于光线以及空间的布置还有一些细部做得很讲究。就是清水混凝土的做工比较粗糙，但是在光线的控制下，这个缺点在一定程度上被掩盖了。

与登记住宿的姑娘闲扯了几句，提到这种在国内审美里还基本仅限于建筑圈子内部的混凝土做法，她很自豪地解释说，因为老板是海归留学归国，想要做一个不太一样的旅店，所以找到大连本地的一个设计师一起做的。

“你是学建筑的啊，那个设计师也经常回来店里，他如果来的话可以给你介绍交流一下。”

“那当然好。”

虽然到最后离店也没有见到那个本土设计师。

去年在学校也参加了大大小小好多建筑师来开的讲座沙龙，很多在业内摸爬滚打多年的建筑师前辈，都多少对行业有了许多怨气和倦意。对于目前的中国来说，建筑设计似乎仍然是一种大城市中产阶级的品味。中国设计师们能够真正施展拳脚的项目，大多是一些小型的文化项目，能够真正让设计平民化，走出杂志、走出圈子的其实寥寥无几。但是当我住进这家新开张的青旅时，我就倾向于相信，设计的平民化、商业化是会越来越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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