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再读140 | 巴黎救世军总部大楼：一艘“救赎的轮船”

巴黎救世军总部大楼

Armée du Salut, Cité de Refuge, Paris

建筑设计：勒·柯布西耶、皮埃尔·让纳雷

建成时间：1931年

项目地点：巴黎，法国

*下文节选自《勒·柯布西耶：理念与形式》，威廉·J·R·柯蒂斯 著，钱锋、沈君承、倪佳仪 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20年1月版。

1929—1931年间，勒·柯布西耶和皮埃尔·让纳雷接到了几个大型居住建筑的委托并将其实现，其中有位于巴黎东部工人阶级区域、为救世军建造的救世军总部大楼，以及巴黎大学城瑞士学生宿舍。尽管社会用途和场地完全不同，这两个项目都提出了在个人和集体之间取得平衡的类似问题。这两栋大楼都是基于原始的、机器时代带有南面全玻璃立面的板式建筑的变体，都提出将传统城市向一种新的都市秩序开放，都在发掘现代技术改变社会的潜力。事实上，它们都是实验作品。

这两个项目的特点是具有标准化的平板样式、交通要素以及仪式性的焦点，当然还有建筑师对于喜爱的集体原型的保留：修道院、法兰斯泰尔式乌托邦社区、远洋邮轮、同时期的苏维埃住宅方案，以及在他自己的理想城市平面中的条形住宅。

但如果认为勒·柯布西耶在设计建筑时只是简单地应用了底层架空柱的思想就太过天真了。救世军总部大楼和瑞士学生宿舍的图绘揭示了其尽可能地调解理想主义和实用主义、普遍的类型和个体理念、整体的形式和特定的细微差别。对适宜形式的探索包含在理性和直觉之间，标准定义和新的冲击之间持续性的进退。柯布提出了令人吃惊的创造，但仍旧带有个人风格的原则，一种带有自身语法和秩序感觉的建筑语言。不可避免地，在他阶段性的转变和不断出现的意义模式之间存在着张力。有时，他已有的系统，比如“新建筑五点”，在它们被迫要进行重新配置时就出现了危机。勒·柯布西耶试图从对立的两极来进行思考。比如，他痴迷于机械化，但仍旧受到建筑应与自然相和谐思想的影响。每个新的设计进程都是竭力去综合对立面，特别是在柯布一生的这个时期，他试图调解在建筑观和世界观上的二元性。

如果要理解救世军大楼的设计和意象，理解它的组织教义是必要的。救世军1860年代在英国由威廉·布斯建立起来，帮助社会贫困地区的重建。19世纪后期法国发展起新教赞助运动，到1920年代早期负责国家不同地区的大量医院和收容所。1926年柯布为巴黎考德里亚斯街人民宫的组织进行了扩建设计，在20世纪晚期他将一艘被修复的大船改为塞纳区无家可归的人的夜间住宿。建筑师与社会机构保持密切的联系，甚至认识埃尔宾·佩荣（Albin Peyron）上校本人，他是法国救世军分支的委员。救世军是不具革命性的改革者，它混合着对道德的关注、慈善，以及对“有用的”社会规范的修正。这些都吸引着柯布通过提供“正确的”环境类型来促进人类进步的思想。

救世军大楼位于靠近火车站铁道线的第3区坎塔格瑞尔（Cantagrel）街上。场地被围在多样尺寸的建筑之间，并嵌在一个拥挤和不规则的街道平面中。这种类型的建筑并没有固定的惯例，因此柯布将基督教慈善的精神和道德改良转译到他自身对于现代城市的渴望的术语中。这个场地提供了一个展示的机会，可以进行彻底的外科手术式操作，将令人室息的老结构切开，并引入一个新的机器装置来产生光、空间、绿化，提升人类幸福和道德。这是柯布第一次有机会在一个大尺度上处理都市贫困问题，并开始将救世军大楼思考为类似于苏维埃社会集合住宅的建筑。这个项目本身暗示了需要重复的宿舍区域和需要一种对比表达的公共领域的严格区分。

1929年夏天的第一个方案是一对矩形体块（一个为男性，另一个为女性设计)，抬升于底层架空柱上面并通过一个凹陷的花园和连接桥与周围环境分离。一个楔形的弧线背面的礼堂标志着入口并协调了街道的几何形态与板状侧面。这些空白的端墙面对着南侧，而西侧是全玻璃的立面。这个新的易碎的居住机器与周边衰落的建筑进行着博弈：柯布将它定义为“usine du bien”，“一个生产善（goodness）的工厂”。[1]

1930年春天，一部分因为回应设计所需的改变，一部分为了有一个更清晰的概念，这两个体块被旋转90度，合并为一个单独的长条形，南面是一个巨大的玻璃幕墙。柯布植入一个带有呼吸作用的双层表皮来采暖和通风。这种对于全玻璃的痴迷唤起了建筑师对于鹿特丹范内勒工厂中“由透明玻璃和灰色金属组成的纯净表面”的热情，他认为这“去除了早前所有的有关无产阶级这个词所带来的绝望含义”[2]。在这个案例中，玻璃毫无疑问有其他含义，与救世军总部大楼作为一个良好管理机构的特点相关。

这座建筑为实现社会监督和发展带有圆形监狱的特性。柯布说教式的技术统治论很奇怪地非常适合这个社会机构的目标，但是对于居住者来说就是另一码事了：可以想象大多数巴黎流浪汉在公园长椅上或是塞纳河岸边的生活中已经拥有了足够多的阳光、空间和绿化，他们的确更喜欢打开的窗户。

大楼的入口序列就像是救世军队伍的图解一样，由一系列独立物体标识出来，在光滑的平板背景前形成了一幅拼贴画。进入的道路由一组台阶标识出，通向一个双层高的小建筑内，它带有鲜艳的红色、蓝色和黄色瓷砖，形成了一种开放、庇护和接纳的意象。在这里，居住者注册后通过一个倾斜钢棚下的桥进入，然后到达一个像诊所的覆盖着白色瓦片、带有玻璃砖和垂直的工厂窗户的圆形大厅。这条道路采用了另一种版本的四根支柱的方式，但因为稍稍偏离了中轴线，因此人们将沿着对角线走向右侧存放物品的柜台。柜台是一个长长的弯曲形状，将人们引导至大厅，通过大厅人们可以到达公共休息室，或是通过电梯和楼梯到达男女生的宿舍。在这里性别之间有着清晰的划分，通过两个对称于轴线的区域分开。从街道到达卧室的通道具有一种仪式性的特征：检查、忏悔、接纳、调解，以及救赎。

救世军总部大楼给予板式建筑以新的含义。公共区域就像是之前自由平面中的片段被放置到了建筑外部。它们就像是被拆解的机器上的活塞和阀门。柯布在法夫雷-雅科住宅中采用了圆柱形的要素来引导交通流线，而救世军总部大楼的序列，事实上是一个对学院派建筑仪式性路线的智慧性再诠释。有迹象表明柯布直接受到了一座中世纪要塞的堡垒、门房、护城河和吊桥的影响。通过隐喻性的倒置，过去专制的厚厚的墙体变成现代的解放的透明立面。由V形管支撑的钢棚可以被诠释为一个打开的吊桥。[3]

另一个更为确定的参照是轮船。在1929年他从南美洲乘坐路提西亚（SS Lutetia）号返回欧洲，他被这种国际化、漂浮的并充满了健康、规范和清晰的城市概念所震撼。关于航海的暗示在救世军总部大楼长长的平板和尖尖的端部，在多层堆叠中，在平台上和其他很多东西上表现出来。[4] 大概这里包含着另一个隐喻：一艘“救赎的轮船”，营救社会中被遗忘的“遭遇海难的人”。对这座新开放的建筑，一位评论家捕获了这种航海的感觉：

“这座大厦，首先立面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玻璃窗，在入口上方有着下列题词：‘辛格波利尼亚克避难所’，通过它建造者希望提醒我们记住波利尼亚克公主，她捐赠了300余万法郎，使救世军士兵可以帮助这些流浪汉，深刻地消除了他们在冬夜的危难…它的建筑师，勒·柯布西耶和让纳雷先生，他们丰富的独创性已经为我们所熟知，给予这座建筑以美丽的轮船的外观，每一处都干净、舒适、实用并且愉悦一在入口处可以转换心情，不开心的人可以在长长的柜台上放置他们的悲伤，就像富有的人可以在银行里放置他们的财富。小办公室就像是忏悔室，他们信赖不分昼夜值班的工作人员。在这样一个‘中央社会性的车站或是‘洁净的房屋’中，有人将会指引他们前进的方向。”[5]

救世军总部大楼这样一种对穷困者来说乐观又像庇护所的意象，通过不同的方式得以加强。玻璃被用于建筑的内外。[6] 立面被设计成完全透明的幕墙，上面有纤细的网格状窗棂。光亮的窗格与楼板齐平但通过阴影的切口分离。平板玻璃被安装成具有“呼吸”作用的双层表皮，中间夹层的空气可以流动。这种双重系统强调了透明层之间暧昧不清的感觉。立面成为独立的生命体，就像一个巨大的半反射表面，带有轻微的光泽。完成后的作品充满了视觉的张力。沿着建筑底部，玻璃墙依靠在一个突出的边缘，看起来像是悬浮在一个由隐藏在阴影中的深色板和玻璃砖组成的地下室之上。石造的古典宫殿可以压在一个粗琢的基座上，但救世军总部大楼正相反，否定体块和重量，似乎飘浮在空中。为了处理令人讨厌的分区要求，勒·柯布西耶使主要立面倾斜，因此它在顶部比在底部向后倾斜40厘米，声称这将加强光照的感觉。这个移动使悬浮的壁架贴着上部边缘，就像檐口的意象。事实上这个立面是基座、中部和顶部三重古典组织的另一个例子，只是将负荷和支撑倒转了过来。

在救世军总部大楼中，柯布将玻璃视为混凝土骨架中一种具有逻辑性的填充，以及一个将阳光带入建筑深处的手段，但是透明性和反射依旧包含着道德和卫生的关联，这与他将阳光视作社会解放工具的理念密切相关。这也是一种对自由立面原则的重新定义，呈现为一个连续的玻璃表面，而不是在石膏白墙上的水平带形窗。圆柱形和长方形的接待厅，运用带有浅旋涡透镜的内华达玻璃方砖，制造出一种半透明的效果，同时保证了街道上看过来的隐私性。

如果说玻璃提供了救世军总部大楼的表皮，那么底层架空柱和板就提供了它的结构骨架。这种混凝士的骨架被采用以应对多变的结构需求及适应整个建筑意图。架空柱的尺寸和形状根据它们所承受的重量来进行调整。在主要的宿舍楼中，支撑物形状沿纵向为平面而在端头为弧形。在门廊、大厅和礼堂中它们为圆柱形，更加纤细并且布置成网格状，引导了入口的人流并旋转90度到达电梯和楼梯。所有的支撑物都落到埋入地下15米的桩上，因为底部结构面临着塞纳河水渗透的威胁。

为了服务和车辆流通，柯布使用混凝土支柱来解放建筑底层区域。救世军总部大楼的剖面重申了他1915年在笔记本的草图中第一次宣布的都市原型——底层架空的城市。

为了与这个剖面的思想以及其背后的城市原则相协调，柯布将救世军总部大楼的屋顶视为一个特殊区域。在玻璃立面之上有着雕塑般的群体，包括独立房间的宿舍和一个托儿所。为母亲和儿童安排的成排房间引入了一系列对角线，以区分这些功能，并为整座建筑的形象赋予活力。主要的玻璃立面需要清洁，因此设计了一个特殊的滑行机架，可以从一边移到另一边，同时安排了一个可以到达任何要求高度的穿有绳子的平板。

贯穿整个建筑，内和外、底层架空柱、栏杆、窗台支柱以及瓷砖和玻璃的表面都处理得极为精确，有助于形成一种为了社会进步的集体机器的意象。拥有当时最新型的食堂和厨房，以及现代化电梯，这里的设备质量对于一座这种性质的建筑来说是很高的。甚至在入口大厅的顶部有一个图书馆，可以到达入口圆柱体上方的屋顶平台。这里种植了几何形式的低矮灌木，从上面宿舍可以看到。似乎每件事情都被考虑到了。

救世军总部大楼在1933年12月7日举行了盛大的开幕典礼，出席的显要人物包括时任总统阿尔伯特·勒布伦（Albert Lebrun)。但开放入住几个月后，便出现了关于“精确的呼吸系统”——双层玻璃的问题。预算不允许安装制冷系统。1934年的夏天尤其炎热，南向玻璃幕墙产生了危险的温室效应，使得一些室内空间成为无法使用的烤炉。[7] 收容者和工作人员试图在格子窗上开洞甚至想要引入普通的可开启窗户。但是柯布不同意，并且在一系列武断的信件中坚持他的“解决类型”是不容责备的，如果这座建筑没有正确运转并不是他的过错。他指责他的批评者们带有“固定的想法”。[8]

对于救世军总部大楼玻璃幕墙的争议一直持续到1935年，每一方都请出他们的专家来证明这个通风系统能或不能成功运行。最终地方管辖区判定要求建筑引入开放窗户，建筑师必须遵从。

这件事情揭示了柯布愿意突破实用性限制来推行技术的试验、牺牲感觉的舒适以坚持某种教条。瑞士学生宿舍南面玻璃也出现类似问题，而最终不得不为这两座建筑制作遮阳设施。但柯布执着于这个想法，即公共住宅的玻璃板面必须是统一的，即使这意味着需要等待环境技术的改进以跟上其步伐。1932年9月，他甚至想象出一种救世军总部大楼的衍生物叫作“城市住宅”（Cite d'Hebergement）它将玻璃板状建筑延伸成折线形态，就像他同时为“光辉城市”（Ville Radieuse）研究的曲折形态的住宅。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大楼正立面被轰炸，玻璃幕墙遭到严重损坏。1948年至1952年，皮埃尔·让纳雷负责建筑立面的修缮工作，增加了遮阳板，并更换了屋顶楼阁的窗户。1975年大楼曾进行部分修复；2007年开始进行大规模翻修，于2016年完成后重新向公众开放。

原文引援：

[1] 生产“善”的工厂：Le C,usine du bien: La Cite de Refuge, unpublished manuscript c.1931(Fondation Le C).

[2] Van Nelle: Le C, Plans, 12, February 1932, 40.

[3] 堡垒：Jerzy Softan回忆了勒·柯布西耶如何做出这个联系，他于1940年代末在其事务所工作 (letter to WRC, March1984).

[4] 船 von Moos,'Wohnkollektiv,Hospiz und Dampfer, Archithèse,12(1971),30-34.

[5] 巨大的玻璃窗：anonymous article in Le Temps,8 December 33 (trans.WJRC).

[6] 社会规范：see 'Taylor,,Technology,,Society,.and Social Control in Le C's Cite de Refuge,Paris 1933, Oppositions15/16,169.泰勒的分析似乎受惠于米歇尔·福柯关于制度控制的理论。

[7] 环境缺陷：see Reyner Banham,The Architecture of the Well-Tempered Environment (London,1969), especially Machine a habiter,,143. 勒·柯布西耶在1933年于雅典举行的一次CAM会议上，反复宣传所谓的美德以及全球与他的“精确的呼吸系统”的关系，然而与此同时，他还赞美希腊岛风土的气候适应性。

[8] 勒·柯布西耶，我们的任务：see letter to Armee du Salut,9 November 1934;polemics discussed in Taylor,Technology,Society,and Social Control in Le C's Cite de Refuge (Paris,1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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